“禁漏初停兰省开,列仙名目上清来。飞鸣晓日莺声远,变化春风鹤影回。广陌万人生*,曲江千树发寒梅。青云已是酬恩处,莫惜芳时醉酒杯”。
这首《放榜日》诗的作者,乃是一位红尘颠簸的苦衷之人,为隆庆皇帝祥和八年进士,一生共经历二十七次科考,屡举进士不第,得第时已白发苍苍,此诗将放榜“得第”与节令“祥瑞”融为一体,真是一派富贵、喜庆气象,往日干谒之耻、下第之苫,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再说丁晋等众贡生,无论在行题时得意也好失意也好,自那日大考完毕后,仿佛就此放下了千斤重担,什么也不再去多想,每日结伴在长安城花花世界中纵情潇洒恣意,就连平日不苟言笑的管异之和小气的陈自明,也偶尔随了众人出外游玩嬉闹,沉闷多日的心情豁然开朗。
但是,这样的好时光毕竟有限,不过数日,已经到了放榜之期,紧张,焦躁,慌惑的情绪,再次缠绕在众人心中,小小的琼华院及至整个贡生驿舍,在这个迷蒙的清早,几乎都笼罩在了一片郁郁的紧张气氛中。
这日,琼华院的众生,又起了个大早,天还没大亮有些灰蒙蒙地,似乎是不约而同地,大家都从屋中出来,漫步到了狭小的院子中。
该来的总须来,该面对的也总要面对,依然还能保持潇洒心情的除了许昼外(韩泰考完已经搬回府去),也就只有整日笑呵呵的裴居道,蹉跎科考十余年,曾经弱冠少年已将迈入三十中年,加上心胸开阔,还有什么看不开呢?
裴居道大笑道:“诸友,高中也罢,下第也罢,此刻已是老天注定的事情,再忧心焦虑也无奈何,不如早早去解开心结,不管结果怎样,今日我等但求一醉方休!”
丁晋重重呼出口气,沉声道:“裴兄说得对,就算落第,我也要亲眼看个明白,这便去瞧瞧罢!”
“好!”众人听得两人话语,似乎心中憋了口恶气,重重道声好字,带着些咬牙切齿地神情备好坐骑,沉默地向皇城行去,一路上颇能看到成群结队的士子们,脸色忧虑地向同一个方向行去。
当然,也有那心理脆弱的生员,不能忍受发榜现场的惨烈、紧张气氛,硬是苦苦忍耐住自己的急躁yu望,静静地、默默地等候在驿院中,容得稍后看榜的朋友为自己带回喜讯或者噩耗。
随着各自心情的不同,行进中的琼华院众人渐渐拉开了距离,管同、陈自明大概是最急切的,骑着瘦马、毛驴却远远行在前面;黄仁善外表冷漠但在科考上却是非常执著,催赶着毛驴也飞奔而去,想必他此时的心情,正好和脸上的冰冷成反比,炙热一片。
颜涉和许昼谈论着什么,不紧不慢地行着;裴居道原本和他们同行,后来看到丁晋慢悠悠地尾随在后面,只得放慢速度,耐心等着丁晋上来,然后和他一起行进。
“三郎,你难道不想早些看到榜名?”裴居道好脾气,虽然心中也急着去看榜,但还是没有一丝怪责丁晋拖慢速度,而是呵呵笑着问道。
丁晋驾着马儿和裴居道齐头并进,笑道:“还不是兄长刚才所言:中与不中,此刻已是老天注定的事,再急躁又有甚用?不如悠哉悠哉而去,即使不幸落第,也不用像其他急赶之人般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裴居道叹道:“再慢,这路也总要走完的。哈哈,不说丧气话了,三郎,趁着此刻没有旁人,我想问你一件事。”
“裴兄请讲。”
“恩,你可知晓元本才是怎地了?为何这数日对我异常冷淡不理不睬?”裴居道茫然地问出心中疑惑,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丁晋,自然是希望在他处得到答案。
最近几日,裴居道是真的郁闷坏了,在他心中,大概最受不了的就是这样平白无故地被友人冷淡疏远。
丁晋思索了片刻,斟酌地开口道:“裴兄,你可知我最佩服尊敬你的是哪点?”
裴居道一愣,看他不似开玩笑,纳闷道:“三郎此话何意?吾有何德何能,当得你敬佩?”
丁晋脸色肃然,在马上对裴居道拱拱手恭敬道:“裴兄不要谦虚,兄长心胸宽广仁厚,气度浩大,三郎佩服的便是你待人热情好友这点,说句实话,兄这番高尚德行,不仅对自我修心有莫大好处,更能在结友、交际方面有颇大助力。”
裴居道感觉自己脸上有些发热,苦笑道:“三郎今日是怎地了?为何这般捧杀为兄,我可万万受不起这等赞扬,太惭愧了。。。”
“兄长容晋把话讲完。”丁晋接道:“兄样样皆好,唯热情这点,虽是优品,但如太过,就是一个不能称之为毛病的弱点了。裴兄,你且稍后再讲,我说完你便明白。”
“正是因为兄长的热情真诚,你我兄弟才在短时间成为好友且能感情真挚,但太热情也未必全是好事。这份热情也要看面向的‘人’,因人而异,如果对方没有理解你的苦心,你对他的某些好心、苦衷,或许反而会被误解认为是诬陷、诽谤。。。。”
听得这里,裴居道出言打断道:“可是本才认为我是背地说他坏话?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啊,可我当初只是欲讲出来,让大家想个好法子帮助他,毕竟本才在我等中最年幼,很多事不懂,如果任由他跟随许昼流连花丛,致使课业荒废前途抛弃,我们又怎么能不愧疚于心?”
从丁晋的话语中,他明白了元秀为什么这几日愤恨自己的原因,当日他得悉元秀跟随许昼每日出入烟花粉楼后,曾劝告过元秀但对方没有听从,于是无奈下便说给众人听,本想大家讨论个好办法帮助他,却没想到竟被元秀记恨,这让裴居道心中有些难受,但并没有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丁晋耐心道:“裴兄,本才选择自己喜欢之事,既然他决定去做了,我们做朋友的最多是规劝一二,如果不听也只能徒呼奈何,却没有权利去制约他和规定他该如何如何做。你本是一片好心,在他看来却成了使坏和诬陷,这是何苦来哉?这还罢了,毕竟是朋友相处,如果不合,以后最多算是陌路中人,大家不相往来而已;而裴兄你既然以后有意要入仕途进官场,却不能不提防下这些看似微小破害却大的问题,如果来日兄长不识得他人面目,以真心和人交往,误交非人,恐怕遭罪非浅,在官场上可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有时候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啊!”
丁晋所言,字字出于至诚,以他性情,这已经算是苦口婆心的啰唆劝告,原因无他,不过是感念当日裴居道向礼部官员沈微推荐自己的报恩行为,他为人虽然精明世故,但恩怨分明这点,时刻铭记在心,不敢忘怀,这既是“丁云”做人的原则,也是丁晋的思想准则。
裴居道闻言笑笑,对丁晋的提醒之意谢过,嘴上虽然表示谨记在心,但暗地有些不以为然。
丁晋暗叹口气,一甩马鞭高声道:“裴兄,时辰不早,我等快些行进吧。”
裴居道哈哈笑道:“好,我知三郎已经等不及要作‘及第诗’了,那就让马儿快些跑吧,驾!”
两人很快赶上前面的友人,众人快马加鞭沿着清晨路人稀少的大街向礼部赶去,待行到离皇城不远的地方时,已能看到有三五骑乘马儿的举子沿来路返回,这些人几乎个个神情沮丧,无精打采,一看便知是刚看过黄榜而榜上无名的“不幸之人”。
“快看,那不是邻院的蒋伯辰兄吗?”颜涉眼尖,马鞭指着沿来路而回的一人一骑。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那人一副有气无力、失魂落魄的样子,连胯下的马儿看起来都要比平日瘦小得多,在没有主人的驱使下,无精打采地慢慢溜达着。
“蒋兄,伯辰兄。。。。”裴居道隔着十多米远的大街向对面喊去,那蒋伯辰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依然魂游天外神情呆滞,憔悴的脸上那双大大的眼睛现在只有怕人的死光,再不复往日的精明睿智。
“姓蒋的怎么了?”陈自明看着对方那副比死人还要难看的脸,心惊胆颤地问道。
一边的元秀面色苍白,似乎是被蒋伯辰的情绪感染,烦躁地道:“你也不是头一次来参加科考,我都能猜到,你怎地还不知他怎么?”
许昼拿出随身不离的精致小酒壶,轻轻抿了口,悠悠道:“又是一落第伤心之士。”
裴居道喊了两声,蒋伯辰头也不回地却是去得远了,他本想返转马头跟过去,但想了想还是叹口气作罢,众人沉默不言地向前行着,但速度不由自主地放慢了。
“蒋兄,不会有意外吧?”过了半响,颜涉开口道。
黄仁善冷冷道:“管好自己!”
颜涉委屈道:“我怎么了?我又不担心中或不中,这次来考不过试试运气,可我看蒋兄的样子,似乎很是不妥。。。。”
管同冷笑道:“蒋伯辰出身襄州望族,即使不中,不过是回家当个富贵翁,逍遥豪奢的生活照样无碍,不想打击下竟是这幅德行!”
丁晋没有说话,拉缰绳的手指却握得发白,那些落第士子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由让他想到如果自己未中,又有何面目回家面对家人的切切希望,岳父大人的一时看重,妻子的殷殷等待?自己是不是也会如蒋伯辰般绝望颓废?
裴居道在旁边叹息道:“蒋兄不会有事,我蹉跎考场十多年,这种情况也见得多了,现在让他们冷静一下便好,只要有来年,便有希望,他们会重新振作精神。”
说是这样说,但是他的语气中却有难以掩饰的颤音,正像他自己所说,蹉跎十多年,如果再未中,来年真的还有希望和信心?
天已大亮,清晨五更的禁鼓早已敲过良久,即使这条路再漫长,也终有走完的时候,琼华院众生再次来到了皇城门口。
此时,城门已经开启,络络不绝的考生从门口进进出出,验过凭信,丁晋等人进入皇城,沿着上次的道路,来到礼部南院,在南院东墙下,已经聚集了数百名举子,张看着贴在墙上的巨大皇榜(黄榜)。
按朝廷规定,一般是在二月下旬出榜,榜出之日,黎明五更,禁鼓敲过,举子可到礼部南院东墙下看榜。击鼓唱名,便见分晓。但众人明显来得晚了许多,此时唱名已毕,只有到墙下仔细查看自己的名字是否在榜单上,才能知悉中第还是落第。
“我去瞧来!”颜涉最是性急,把马缰扔给黄仁善,直直地便跑了过去。
余下众人虽也急切,但似乎越到此时,反而越要考验自己的耐心是否及格,偏要不紧不慢地把乘骑拉到牛马广场中栓好,这才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向东墙行去。
“中了!中了!居道兄中了!许兄中了!哈哈,三郎也中了,还有,还有。。。。。”众人还没行到皇榜前,便看到颜涉犹如疯癫般向这边跑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