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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窥测圣意

我欲扬明 红尘俗世蒙面人 3310 2024-11-16 0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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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言嘴上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可是,身为朝廷辅弼重臣,伴君如虎,谁又不想提前知悉圣意,想好应对策略,以便能在御前奏对时讨得君父的欢心?因此,夏言端起几案上的茶碗,一边用碗盖拨着杯中的浮叶,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皇上可曾说过由谁接任刘尔升的应天巡抚一职?”

  高拱说:“具体处分事宜,皇上说要等师相和严分宜商议酌定,是故还没有说到由谁来接任。学生以为,皇上的意思也并不一定非要将刘中丞革职,兴许罚俸数月也就能了事……”

  “罚俸?即便没有苏松赈灾不力的前事,刘尔升此次犯了皇上的这两大忌讳,又岂是罚俸所能了事的?你就不必安慰为师了。”夏言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摇头苦笑道:“皇上自嘉靖二十二年推行新政之初,提出要‘尊主权,一号令’,在南北两京各大衙门和全国各省府州县推行考成法,便是为了朝廷政令能大行于天下而不悖。应天府向铺户派买采办、保留牙行包买之制,都违背了朝廷的法令。若是轻轻饶放,朝廷的威仪何在?皇上的颜面何存?此其一;还有其二,这些年里,无论是筹措军需平定江南叛乱,还是朝廷缓解财政危局,多亏了各地货殖繁盛、商税激增;也多亏了诸多商贾贩夫与国同体、毁家纾难。皇上也因此对商贾之流颇为爱护,颁行了诸多抚商恤商的法令,此为两全其美、相得益彰之谋国良策。从两淮盐商那里募集数百万两白银开办兴业银行,恩准他们附籍扬州,便是此法的一大妙用。在这个当儿,皇上又怎能容忍虐商之事发生?是故为师料定,皇上断不能容他在应天府这么重要的地方继续做封疆大吏!”

  其实,早在东暖阁里御前奏对之时,高拱便已从皇上的话语之中听出已然下定决心要撤换刘清渠,方才那么说确实只是安慰恩师夏言而已,此刻听见夏言一语道破个中玄机,并将皇上的心思猜得**不离十,就不好再说那些空泛的话,低声应道:“师相鞭辟入里,是学生糊涂了。”

  夏言突然话锋一转,紧盯着高拱问道:“肃卿,应天乃我大明留都,又是皇上目下驻跸之所在,巡抚一职不可有一日空悬。刘尔升去职之后,皇上势必要为师和严分宜举荐接任之人。你可有意领受此职?”

  既然出仕为官,谁能不想做一位开府建衙、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更何况是一向自负有经国济世之能的高拱!此外,高拱虽说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科举出仕不过十年,可论品秩,他于嘉靖二十三年便被皇上特旨超擢为正四品巡城御史,迄今已有六年,即便升任正三品的一省巡抚,也能说得过去。

  但是,应天府作为明太祖朱元璋的定鼎之都,地位还在北京的顺天府之上,应天巡抚可称得上是天下督抚之首;加之应天为江南膏腴之地,每年的赋税收入能占到全国了三成以上,巡抚一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面对恩师这突如其来的提议,高拱的心中即便怦然大动,却仍是诚惶诚恐地说:“应天乃堂堂留都、首善之地,学生薄德寡能、资浅望轻,又怎能希冀荣膺巡抚之职?”

  夏言笑道:“资浅望轻或许有之;要说薄德寡能,你高肃卿只怕是言不由衷!为师一向认定,在我大明年轻一辈的官员之中,能与你高肃卿较一日之短长者,屈指可数。皇上大概也是这么认为,否则便不会将你不次拔擢,置于御前办公厅那样要害的机枢密勿之地。你这么说,将为师置于何地?更将一直器重你的皇上置于何地?”

  恩师的戏谑令高拱十分尴尬,只得赔笑道:“或许是恩师和皇上都错爱学生了……”

  接着,他又长叹道:“学生有肺腑之言一直未曾对旁人说起。今日师相既然说起,学生就斗胆陈辞:这些年里,学生辱蒙圣恩,不次拔擢至今日之位,已招致朝野士林颇多非议,攻讦学生得位不正,甚或累及皇上受到‘妄开幸进之门,擅用轻薄之士’的讥评。若非学生感念君父天恩浩荡,惟有殚精竭虑以报圣恩,不忍退避以博流俗清名,兴许早就拜疏求去,以靖浮言了……”

  原来,按照朝廷规制,官员铨选任用之权归于吏部,授官任职应由吏部文选司提出奏议,内阁拟票,皇上批朱,再由吏部发给官牒。

  也就是说,即便是贵为天子、九五之尊的皇上,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封授官职。明宪宗成化年间,宪宗首开由皇上诏令封授官职的先例,其后更是动辄发中旨授官,由此得官者被称为“传奉官”。此举遭到了朝野内外的激烈反对;而且,终成化一朝,朝臣反对的声浪从来都没有平息过。宪宗一驾崩,两千多名传奉官就被尽数裁汰。成化以降,凡是又皇上发中旨授予的官员,无不因此受到言官御史的弹劾攻讦而难以安居其位,大多数人不是接到任命诏书便上疏辞谢,就是当不了多久便拜疏求去;若是赖着不走,便要被指斥为“贪栈恋位”,受到官场士林的鄙视。

  至于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等朝廷辅弼重臣的遴选任用,不但要吏部提出奏议,还需要经过廷推公议,即由勋臣显贵、部院大臣及六科给事中等要害官员集体投票表决,以得票多寡排序,将得票多的几个人选上呈御览,由皇上从中选出中意之人。对于推举出来的候选人,皇上若无明确意向,便会采用抽签的方式,即将各人姓名放在金瓶之中,随便抓出一两个来。这么做貌似荒谬,却有两大好处:一来能彰显皇上公平无私,避免招致“任人唯亲”的攻讦;二来等若将选择权交给了老天,那些候选人无论如何见猎心喜、志在必得,都得各安天命,未被抽中之人,也只能怪自己上辈子修的善缘还不够,却怪不到皇上或是旁人。皇上青睐的人若不在廷推公议的名单之中,皇上也只能下旨责令重新推举,而不能径直指定人选。

  不过,这种颇具民主特色的官员选拔任用制度,到了嘉靖一朝,再次被践踏无余。概因嘉靖皇帝即位之初便与朝臣闹起了“礼仪之争”,当是之时,大多数朝臣惟内阁首辅杨廷和的马首是瞻,根本不把年仅十几岁的皇帝放在眼里。几千京官之中,惟有新科进士张熜上疏支持皇上给本生父母上尊号,立刻就被吏部远远打发到了南京任职。嘉靖皇帝苦于孤立无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发中旨将张熜、桂萼、方献夫等一批官秩低微、在南京或地方任职的“议礼派”官员调到京城,并在数年之内将他们相继拔擢到部院大臣的高位,命其入阁执掌朝政。那些“议礼派”官员自然投桃报李,对皇帝言听计从,不再有抗旨回驳之事发生。至此,无论是吏部铨选,还是廷推公议就都成了走过场。其后夏言、严嵩等人相继入阁宣麻拜相,无不是嘉靖皇帝一言立决。经过了长达十几年的礼仪之争,朝野内外、官场士林都见识到了这位从外藩入继大统的年轻皇帝的强横,纵然对此议论纷纷,却只能暗自腹诽。

  回到明朝之后,朱厚熜推行新政,触犯了大多数勋臣显贵、官绅士子的既得利益,遇到的阻力比嘉靖皇帝当初给父母上尊号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也就船行旧路,按照嘉靖当年的一贯做法随心所欲地授官任职。虽说是民主的一大倒退,更是诸多藩王宗亲、勋臣显贵反对新政、造逆倡乱的一大借口,却对推行新政大有裨益。

  嘉靖二十三年,高拱自营团军监军任上兼任了正四品巡城御史,便是朱厚熜发中旨封授的。不过情形与以往那些传奉官或是“议礼派”官员略有不同——当时城外有鞑靼大军围困,城里又发生了薛林义、陈以勤谋逆夺宫的奇惨祸变,除了自己钦命组建、由自己一手拔擢的三位亲信文武官员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执掌的营团军之外,朱厚熜谁也不敢相信,就将营团军调入城中驻防,又命时任营团军监军的高拱兼上了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其时京城叛乱初平,内阁及六部九卿各大衙门乱成了一锅粥,诸多朝廷重臣不是被死伤于乱兵之手,便是有与薛、陈二逆勾结的嫌疑,事急从权,哪里还顾得上按部就班地走那一整套的任命程序?也没有事后补办手续的道理。

  虽说在那场事关大明生死存亡的大战之中,营团军战功卓著,身为监军的高拱被破格擢升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诚如高拱方才所言,仍有不少人或许是迂阔守旧不思变通,更或许是眼红高拱年纪轻轻便荣膺高位,暗中攻讦他幸进得官,令傲气自负的高拱好不气恼愤懑,更成了他的一大心病。可惜平日行走御前,忙于政务,又无人可以倾诉,只能一直郁结于心。今日恩师说到举荐他升任应天巡抚一事,他就忍不住在恩师面前大倒起苦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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