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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就在距离皇宫不远处的库司坊,一处宅第后院的书房之中,内阁资政夏言叹道:“这么说,刘尔升这个应天巡抚,只怕是当到头了……”
这是夏言新近搬入的府邸。夏言于嘉靖二十六年奉旨南下主持江南政务之时,并未带家眷随行,这几年里一直住在内阁值房。不过,眼下内阁首辅严嵩也随同皇上驾幸南都,夏言就把值房腾了出来。严嵩惶恐辞谢,百计挽留,却被夏言以“朝廷规制,本该如此”为由冷淡地挡了回去,随后就在南京城中寻觅新的居所。
作为大明王朝近两百年的留都,南京最不缺的就是有钱有闲的达官贵人,又临近天下园林萃聚之地苏州,那些“莳花尚书”、“养鸟御史”们都喜欢修府邸、治园子。夏言的新府邸原本又是一位工部侍郎的宅第,因其专管皇宫修缮诸事,近水楼台先得月,就把自家这座不算很大的宅第修得颇具苏州园林的味道,不但分有前后两院,中间还有一块约有三亩多的花园,亭台楼阁,不失为居家胜景。可惜此人福薄,修好没有多久就赶上了江南叛乱,因其不肯附逆,被乱兵杀死。朝廷平定江南叛乱之后,夏言为他上疏朝廷,奏请旌表恩恤。皇上感念此人殉国壮举,不但赐了追谥,还追授正二品尚书衔,并破格按正一品恩荫其子为正六品尚宝司卿。这么做,在朱厚熜而言,当然是因为大乱初定,亟待树立起一批耿忠爱国的榜样以安抚人心;却被那位已故工部侍郎的家人视为夏言的建言之功,对夏言感恩戴德。那位工部侍郎的儿子闻说夏言要寻觅居所,就主动找上门来,要把自家的宅第拱手相赠于夏言。夏言执意不肯平白得他这一注大财,好说歹说,那位工部侍郎的儿子才收了五千两银子。其实,按南京寸土寸金的地价,这座房子真要卖,五万两都打不住。那位工部侍郎的儿子如此贱买,一来是略表感激之情;二来庆幸名园有了新的一位显赫主人,也不负亡父当年治园所耗费的心血;三来更是为了巴结这位柄国执政多年的“阁老”,以图日后提携自己仕途顺达,步步高升。夏言宦海浮沉一辈子,焉能不知道他的用心?不过碍于官场人情世故,不好坚辞伤人颜面,只得半推半就罢了。
适才高拱刚刚回到寄居的寓所,就听差役禀报,说夏言曾派人前来找过他。高拱猜到恩师召见自己一定是为着今日浙东会馆之事——镇抚司出动大批缇骑校尉,缉捕围攻行商会馆的牙行歹徒,不用说早已震惊金陵,自己又是首当其冲之人,恩师自然要找去问个究竟。
师命岂敢怠慢,高拱顾不上吃饭,赶紧赶到夏言的府邸。果然,夏言正是为着此事,听他讲完始末之后,便发出了那样的叹息。高拱深知恩师与刘清渠的私交甚笃,说到底今日之事与自己也有关系,对于夏言的叹息,只能沉默以对。
夏言看出了高拱的尴尬,并没有责备自己的得意门生,摇头叹息过后,说道:“肃卿,你也不必自责。苏松赈灾一事出了乱子,为师便料想会有今天。”
皇上微服出行,巡视苏松扬三府,用的都是他高拱的名号,朝野内外也都认定三府之事都是由他这个钦差上达天听。因此,听到恩师提到了苏松之事,高拱慌忙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师相——”
夏言举起手,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说:“肃卿,苏松之事,你更无须自责。为师当初与刘尔升为了尽快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未曾考虑妥帖,便同意了齐子方‘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如今看来,为师是求功之心过于操切了,这一方略确有不妥之处,险些被豪强劣绅钻了空子。皇上据此认定为师与刘尔升全无爱民之心,也不无道理……”
其实,早在松江之时,高拱心里便隐约觉得,夏言身为主持江南政务的内阁资政,又受命全权统筹苏松赈灾诸事,对于贸然推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一事难辞其咎。但是,夏言对他恩重如山,这种想法也只是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反而在心中百计替恩师开脱。此刻夏言让他不必自责,自己却自责起来;而且,恩师的言下之意是说皇上认定自己和刘清渠“全无爱民之心”也是因苏松赈灾之事而起,令他十分惶恐,忙躬身长揖在地,说道:“学生后来把苏松江事情前前后后的都想明白了,师相之所以会赞同齐子方‘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本意也是为了给朝廷节省赈灾的开销。南洋那边若是发生变故,所需军需粮饷只怕上百万也挡不住。此外,一旦开战,与西番诸国的贸易必定大受影响,朝廷今后数年的榷税关税就都收不了去年那么多了,恩师身为柄国大臣,不能不未雨绸缪。至于苏松以改兼赈为何搞不下去,概因那帮乡官士绅非但不能上体国忧、下舒民困,竟还想着趁天灾发昧心财,无关方略妥与不妥,更与师相并无半点干系!”
夏言怔了一怔,感慨地说:“这是为师从来未曾与人说起的担忧,你却能看到此节,也不枉皇上那般器重你……”
随即,他又叹道:“不过,举世皆醉我独醒,也未必是你我之福。甚或有时候想得太多,反倒会误人误己。晋商一向依附分宜父子,为首的那个贺兰石又是宫里的人,为师从来不与他们来往,对他们的底细、能耐也就无从而知。是故这次为师算尽机关,却惟独没有算到贺兰石等人竟然真能把西域商路给打通了,丝绸的价格并未下跌,朝廷的榷税关税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为师先前的那些担忧就等若是杞人忧天,即便如今说了出去,也无人相信,甚或会以为为师在巧言饰非。再者,南洋那边会否生变,至今还未有确凿消息传来,为师亦不能以之为由替刘尔升辩白……”
略微停顿了一下,夏言颇为难过地说:“刘尔升自正德九年中进士并馆选为庶吉士,点翰林,授编修,开春坊谕德,升国子监司业,迁升南京国子监祭酒,其后又点学政,掌南京翰林院事,出仕近四十年,一直任史职学官,道德学问堪称一代师表,办事稳重有余而魄力不足,绳墨有余而变通不足,于操约驭繁举能辩捷等诸般为政之能,就更是力有不逮了。为师当初举荐他出任应天巡抚,是因江南初定,士心不稳,需要有他这么一位饱学硕儒、海内人望来安抚江南士子,只要应天不乱,江南半壁江山就能坚如磐石。至于政务方面,有为师在一旁帮他盯着,或许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却不曾想,为师大概也是老了,江南改稻为桑、苏松赈灾、西洋生变几件事情搅在一起,为师一则多虑,二则求功心切,未能考虑妥帖便匆忙定下施行齐子方‘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的议案,最后还是让刘尔升获罪得咎。其实这个罪,刘尔升是替为师在担啊!”
高拱以为夏言担心皇上还会迁怒于自己,忙安慰恩师说:“不敢欺瞒师相,学生曾向皇上细细剖析过其中的缘由,皇上也认可了学生方才的说法,并未因之认定师相与刘中丞不能体念治下民生之苦;加之其后应天府仍给松江调去赈粮,皇上便将此事撂开了手。今次刘中丞获罪得咎,概因应天府执行朝廷诸项重商恤商之国策不力,至今仍公派铺户采办,并以牙行包卖之制凌虐行商,触怒了皇上。”
夏言微微一笑:“为师那么说,并不是认定苏松之事上达天听是你高肃卿之所为。你虽说是奉有上谕巡视江南政务的钦差,等若天子亲临。但是,无论赵崇君在松江开衙放告;还是那个杨金水在苏州准许织户参营江南织造局的作坊;抑或你高肃卿在扬州募集民股开办兴业银行,还允诺两淮盐商附籍扬州,这些事情都不是你能做得了主的。个中实情,即便你不说,为师大概也能猜到几分……”
原来师相早已猜到皇上微服出巡,也知道苏松扬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圣意决断!高拱嗫嚅着说:“师相,学生不是有意要瞒着您老人家——”
“谈不上什么瞒不瞒的。”夏言醇醇地笑道:“我辈君子,自束发便受孔孟圣贤教诲,为尊者讳是应有之德。更何况你如今身在机枢密勿之地,固然荣耀无比,却也是危在俄顷之间,时时处处心要明,眼要亮,手要快,腿要勤,可这张嘴,却是一定要稳之又稳啊!”
恩师能这样体谅自己的苦衷,且能设身处地地替自己考虑,令高拱十分感动,忙应道:“恩师教诲,学生永生铭刻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