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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帐之中,俺答一边把玩着那只望远镜,一边眉头紧皱,正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黄台吉走了进来,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不敢打扰正在沉思的父亲,又把话咽了回去。
俺答并没有看他,却分明地感受到了他的踌躇,淡淡地说:“想说什么就说吧。”
黄台吉鼓足勇气说:“儿臣不明白,父汗为什么要那样善待那个叛奴?”
俺答抬起了眼皮,瞥了儿子一眼,问道:“哪个叛奴?”
“就是那个赤列都。”黄台吉义愤填膺地说:“亦不刺背着父汗纠结各部武士袭击明朝皇帝圣驾,固然愚不可及,又犯下了不赦之罪。但说到底,他毕竟曾是赤列都的主人,赤列都纵然心怀不满,也要遵命行事,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蒙古勇士的行为。退一万步说,即便他要揭发亦不刺的罪行,也该赶紧回来禀报父汗,由父汗决定如何行事。怎么能向明朝告密,出卖自己的主人?亦不刺勇武过人,精通韬略,如果不是被人出卖,又怎么会败得那么快,又那么惨?”
俺答嘴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自打五年前,我们从大都城下退回草原,你就经常和亦不刺为了与明朝如何相处而争吵,几次还险些动了刀子,怎么现在反倒说起他的好话来了?”
黄台吉说:“儿臣平日虽与亦不刺多有不睦,但都是意气之争,其实说句心里话,我一直敬重亦不刺是个真正的蒙古勇士。百战余生,却被自己手下的奴隶出卖而兵败身死,我替他感到惋惜。”
俺答摇摇头:“亦不刺那个狗东西不一定就会死。我若是猜得不错,他如果没有死于明军火器之下,明朝皇帝就不会杀了他。汉人有句俗话,叫做‘打狗还看主人面’,我们蒙古人也有个习惯,奴仆有罪,处罚时不能将这些罪状一一列举,否则会影响主人的威信。明朝皇帝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一定会看在我的面子上,留下他的狗命,倒便宜了他这个狗才!”
黄台吉忿忿不平地说:“即便亦不刺没死,赤列都也是罪大恶极。象他这种出卖旧主的人,父汗不治他的罪也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封他为上千户,还要把翁吉亦惕部赏赐给他?其他部落,还有我们土默特部的其他人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父汗在有意纵容背叛之人?再者说来,他今天能背叛亦不刺,他日会不会背叛父汗?”
“你一口一个背叛,可是,你知道不知道,那个赤列都的行为是否是背叛,要看你站在哪一边来说话了。”俺答说:“赤列都确实是背叛了自己的主人亦不刺,但在明朝皇帝看来,他却是大大的忠臣。他们汉人有句俗话,叫做‘功高莫过救驾,计毒莫过绝粮’嘛!对于赤列都这个有救驾之功的人,明朝皇帝自己不加官封爵,却交给我来处置,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父汗的意思是说……”黄台吉说:“那个赤列都,其实是明朝皇帝扔向我们的一块石头,想看一看我们是否与他一条心?”
俺答点点头:“不错。明朝皇帝到我们草原来做客,与各部缔结盟约,他手下那些大臣们都不同意,是他一意孤行。如今出了袭击圣驾之事,大大地损伤了他这个皇帝的颜面和他们朝廷的尊严,让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可是,如果闹到和我们土默特部兵戎相见的地步,他更无法向他的臣民们交代的过去。因此,他就要试探我们是否真心愿意与他们结盟修好!这种情势下,无论那个赤列都的所作所为如何令人不齿,我都得重重赏他,惟有这样,才能打消明朝皇帝的疑心。”
黄台吉怒道:“明朝皇帝故意逼迫父汗做出这种违背草原传统的事情,既损害了父汗的声威,又让各部之中的奸邪小人看到了当叛徒的好处,以后难免还会再出第二个、第三个卖主求荣的人,用心何其歹毒!”
俺答叹道:“毕竟亦不刺那个狗东西袭击明朝皇帝的圣驾在先,我们以前又曾收容了明朝的叛将仇鸾,明朝皇帝要从这里扳回一局,也在情理之中。再说了,我们曾向长生天发过誓,我又受了明朝的册封,当然要与明朝皇帝站在一起。至于是否符合我们蒙古人的传统,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黄台吉疑惑地说:“可是,那个赤列都不过是一个奴隶出身,还不是翁吉亦惕部的人,父汗将翁吉亦惕部赏赐给他,那些部民会听他的?闹起内乱,还会给我们土默特部惹出麻烦来。”
“这一点就不必你我操心了。明朝皇帝早就想到了此节,已预先做了安排。”
“父汗的意思是——”
俺答说:“明朝皇帝当初那么宠爱玉苏,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却轻易地把她赏赐给了那个赤列都,这个举动倒是耐人寻味!你怎么看?”
黄台吉说:“儿臣以为,亦不刺那厮率军袭击明朝皇帝的圣驾,无论成败与否,明朝皇帝都不会轻易饶过他,也不能再留玉苏在自己的身边。恰好有人前来密报亦不刺的阴谋,他就做个顺水人情,将玉苏赏赐给了那个赤列都。”
儿子还是没有明白个中缘由,俺答不禁有些恼怒了:“亏你平日自诩精通汉人文化礼仪,又经常出使明朝,我问你,你何曾见过汉人的皇帝把自己的嫔妃赏给别人?我敢断言,此事要么是明朝皇帝有意羞辱亦不刺,故意把他妹妹嫁给那个曾经是他的奴隶的赤列都;要么就一定是为了那个赤列都能顺利地掌管翁吉亦惕部。他的用意昭然若揭,我怎能不俯首听命?”
黄台吉这才明白过来,叹道:“原来明朝皇帝把玉苏赏赐给他,就是为了这个!这也太便宜那个叛奴了!”
俺答摇摇头:“这对我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翁吉亦惕部毕竟是我们黄金家族的母族,亦不刺也一直拿我当父汗,把他的妻儿部众交到别人的手里,我还有些不放心。不如顺水推舟,把翁吉亦惕部赏赐给赤列都,有玉苏在,他也不会亏待了亦不刺的妻儿。日后再把他们迁往靠近明朝边地的草场,就算明朝皇帝抵挡不住朝臣们的呱噪,有意要举兵攻打我们以报今日之辱,有他们在前面顶着,作为抵挡明军进攻的第一道屏障,也算是他们替亦不刺向我们土默特部和草原恕罪了……”
黄台吉恍然大悟:原来,父汗料定那个赤列都已经背叛了草原,成为了汉人的走狗,却碍于无法与明朝翻脸,就索性将已经元气大伤的翁吉亦惕部赏赐给他,既无损于土默特部的整体实力,又能作为侦察明朝动向的试金石,可谓是一举两得,算无遗策……
俺答见儿子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用意,便笑着说:“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说到底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对错都无关大局。倒是明朝皇帝行事每每出人意料,我们一定要小心为妙啊。”
说着,他拿起了那只望远镜:“你说,这个时候,他突然赐给我这个,究竟是为得什么?总不成是让我们亲眼看看他们是怎么收拾亦不刺那个狗东西吧?”
草原各部对明军团级以上军官将佐配发的这种青铜为柄,两端装有水晶镜片的“千里眼”垂涎已久,曾经开出天价要从明军边镇守将那里购买。可是,朱厚熜及文武大臣都知道在草原野战之中望远镜的重要性,制造之时命令工匠在青铜镜身上镌刻有编号,配发之初,不但造册登记,还下过严令,无论丢失还是暗中送于别人,都要以资敌之罪论处。事关全家性命,那些军官将佐恨不得睡觉都带着它。因此,这是他们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东西。在这个时候,明朝皇帝突然把望远镜赐给父汗,黄台吉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见儿子也答不出自己的问题,俺答说:“果然应了那些汉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叫天心似海。明朝皇帝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真令人难以猜测啊!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跟我一起去觐见明朝皇帝,兴许能从他的话里听出他为何要这么做。”
黄台吉点点头:“儿臣这就叫他们整军出发。”
“亦不刺败得这么快,已经不需要我们去助明军剿灭逆贼。我们带上护卫前去,其他的人就安守大营待命好了。”
“这——”黄台吉欲言又止。
“怎么,你怕了?”
黄台吉小心翼翼地说:“父汗,明军刚刚遭受亦不刺那厮的袭击,即便获胜,伤亡也定然不小,父汗这个时候孤身前往,明朝皇帝若不利于父汗,后果不堪设想……”
俺答自得地一笑:“一来难以向天下臣民交代,二来他们毕竟还没有安然离开草原,明朝皇帝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随即,他又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怅然叹道:“亦不刺败得那么惨,我们蒙古勇士的勇气和尊严都被他丢尽了,还是不要让我们的将士们看到他们那样狼狈的样子为好。”
黄台吉默然施礼,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