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关乎严家日后的荣华富贵,严嵩和严世蕃父子二人都可谓是殚精竭虑,精雕细琢,密送大内的奏疏副本令朱厚熜叹为观止,当他得知此疏出于严世蕃的手笔之后,更是赞不绝口:“朕久闻令郎晓畅时务,通习国章,没想到竟如此能干了得,真是后生可畏!严阁老,有这么能干的儿子,你有福啊!”
严嵩心中暗自高兴,嘴上却说:“犬子才具平平,惟以一腔热血报效君父浩荡天恩而已,当不得皇上这般盛赞。臣未经请旨,便将此事语与他人,还请皇上恕罪。”
了却了久久纠结于心的一大难题,朱厚熜显得格外高兴,也就表现出了难得的宽容:“这算什么罪?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朕把一块烫手的山芋抛给你,你自然要跟最亲近的人商议,集思广益,才能查缺补漏嘛!”
说着,他提起御笔,在奏疏上面划了一个圈,写上了两个字,然后将奏疏递还给了严嵩:“其他的都好,此处还需斟酌。藩王宗亲所赐之田原本为国家所有,只赐岁入不赐实物,朝廷收回倒也罢了,但将他们所有田产全数予以没收,则未免失之过苛。天子不围田而猎,诸侯不涸泽而渔,对待百姓尚需如此,更遑论天家至亲。呵呵,朕可不想被人骂成是贪财好货、虐待天亲的无道昏君!”
严嵩赶紧将奏疏捧了过来,只见皇上把“没收各藩王宗亲所占的官田民田”中的“没收”二字圈去,改成了“赎买”二字,不由得心里一慌:说出“不围田而猎”这样的话,显然是要对藩王宗亲网开一面,莫非自己父子二人竟全然领会错了皇上的意思,犯下了过犹不及的错误?甚至,皇上莫非认为自己父子二人的奏议有损圣名?
再往深处一想,所谓“帝王心术,神鬼不言”,古往今来的雄才英主无不以难测之圣心驾驭群臣、掌控权枢,而当今圣上则更是如此,即位之初励精图治,革除武宗诸多弊政,诛杀佞臣江彬、钱宁;过不多时便推崇黄老之术,专意修道斋醮,标榜自己无为而治;嘉靖二十一年“宫变”之后,又尽斥道士方家,号称要行孔孟圣贤之道,亲民爱民,躬行俭约,其实对待百官臣属全然用的是申韩法家之术,行事诡异难测,每每出人意料,令内阁辅弼重臣也无以适从,诚惶诚恐,难以自安,大概现在玩的就是这一手吧!
想到这里,严嵩放下心来,躬身说:“请皇上恕罪,臣以为,皇上一力推行的新政已初见成效,如今朝廷财政不似以前那样窘迫,拿钱赎买藩王宗亲名下田产倒也应付得了,但如今要犒赏六军有功将士,已是不小的一笔开支;而江南诸省战火初熄,百姓流离失所,各地百业凋敝,朝廷不但要减免赋税,还要拨出为数不菲的钱粮用于赈济难民、兴农复业,又是不小的一笔开支。还有,臣闻各省奏报,江南百姓困于流亡道途之中,不得已卖儿鬻女以求苟活性命,臣以为该责令各省藩司发官帑为其赎身,命其各自归家团聚,以示皇上如天之仁,更收四海归顺之心……”
严嵩一口气举出七八项都得要朝廷掏出大把银子的安民抚民之事,令朱厚熜啧啧称奇更不免洋洋得意:明朝最大的奸臣竟然也有这般爱民之心,可见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朕这样的好领导,他也改邪归正了啊!
不过,朱厚熜虽提出赎买藩王宗亲所占的官田民田,一是为了堵住天下人的嘴,二来也是另有深意,可没真想掏给他们白花花的银子,便按自己原定的想法,说:“你严阁老能如此公忠体国,心忧黎属,朕也深感欣慰。其实,朕也知道,他们占有的官田民田多是巧取豪夺而来,只有极少数是他们掏银子买来的。但事过境迁,也不好追溯以往,又都是太祖血脉,天家至亲,朕也不好和他们斤斤计较。这样吧,就在奏疏中写明,对于各位藩王宗亲所有之田,朝廷照价开具凭据,做为国债,每年按率付息,年息五分的话,有二十年时间便也能偿还完毕了。这样做既不让藩王宗亲吃亏,国朝财政也能应付得了。无论是朕,还是你严阁老,承受的压力就都小多了。”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熜又说:“严世蕃建言献策之功,功在社稷。可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贸然擢升恐有伤阴鸷,更招人物议,就让他好生历练,日后自有大用。还有,他毕竟人微言轻,这种事也非是他这后生之辈可以论的,朕心里有数就是了。修改完毕之后,就由你自己缮录并交几位阁老过目,明日早朝即行上奏。”
天音朗朗,又是如此暖心体己,纵是浮沉宦海几十年的严嵩也不由得感动了,俯身在地,叩头道:“圣明仁厚无过皇上!”
回到内阁,严嵩派人将其他三位阁员请来。三位阁员传看了那份奏疏,都是一脸凝重之色,沉默不语。
严嵩长叹一声:“本辅也知道与祖制礼法略有相悖,但那些藩王宗室这次闹得实在不象话,皇上雷霆震怒,非要将他们依律治罪,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秦王有云‘天子一怒,流血千里’,本辅苦劝力谏未果,也只能想出这个法子,对其略施薄惩来平息皇上的怒火。”
李春芳同情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严阁老不必自责,我等也知道这大约便是最善的结局了。但兹事体大,只怕难免还会有人不能体察皇上如天之仁,要对此说三道四,朝堂从此多事矣……”
“实不相瞒,正因兹事体大,本辅也不敢贸然上奏,已先将副本呈送御览。皇上并无异议,并有旨命内阁集体上奏。但我既忝为首辅,自不敢让诸位与我共同担罪,就奏请皇上由我独自具名上疏。宗室要骂娘,就骂我的娘;百官要责难,也由我一力承担。”严嵩更是悲戚:“坐在这个位子上,我就该受这个责。有李阁老说这句公道话,我便是身败名裂,也能含笑九泉了……”
严嵩说的如此悲戚,李春芳和马宪成固然心中不以为然,表面上也得装出一副唏嘘不已的样子,正在想着要说两句安慰的话,一直默不作声的徐阶开口了:“春秋责备贤者,可严阁老一人也担不起大明的江山。我等不才,既忝列台阁,辅弼朝纲,断不敢令阁老一力承担。阁老具疏,在下愿附名骥尾。”
严嵩先是一愣,接着伸出双手,握住了徐阶的手:“少湖,老朽谢了!”
从东暖阁回到内阁的路上,严嵩已在心里反复盘算,改易《皇明祖训》,另立《宗人法》之事肯定要引起朝野上下,尤其是那些以清流自诩的言官词臣的反对和诘难,而此事实在太过重大,即便抬出皇上,那些阁员也未必肯淌这汪浑水。因此,他也没敢指望他们能跟自己共同担罪,说出方才那番话是在将他们的军,他们今日若是不当面反对,日后便不能暗中策动门生故吏来借机使坏。少了这些内阁重臣在背地里撑腰,纵然有区区几个无党无派的迂腐书生闹腾,也翻不起多大的浪来。但徐阶如此主动表态支持,倒使他心中泛起了嘀咕:这个徐松江为人最是滑头,今日怎会如此主动示好卖乖?
内阁以先入者为长,四大阁员中,严嵩、李春芳都是数度入阁,自然排位靠前,下来就该论到嘉靖二十一年十一月入阁的徐阶了。可是,他的资历较马宪成要浅很多,吏部左侍郎的官阶也比不上马宪成户部尚书的六部正堂那么显赫权重。因此,自从恩师翟銮被罢黜首辅之职,勒令致仕之后,徐阶便深自韬光养晦,从不在大小政务上多发表意见,今日如此反常,也难怪严嵩会狗咬吕洞宾。
严嵩可不知道,徐阶此前查问张居正课业时,曾听他说过这些日子于内廷和皇史晟阅览了大量典籍史册,当时心中就起了疑惑:他一个庶吉士,要延习朝章律法,顶多找两本列位先帝的《实录》来看也就是了,为何还要查阅内廷密档?不过,内廷密档多有修《实录》时删掉的隐秘之事,寻常内阁阁员都不能与闻,张居正却能如此,定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也不好追问。今日一见严嵩这份奏疏,徐阶立刻就猜到了个**不离十。至于为何皇上要指名由严嵩那个老贼上奏,也是悉心保全张居正的拳拳之心——不论此事是否苟利家国社稷和天下苍生,张居正尚未实授官职便妄言国之大政,光是那些言官的口水都能淹死他!
既然始作俑者是皇上,自己的门生又参与其中,徐阶当然要赞成此议,更不会放过这个向严嵩卖好的大好机会,便任由严嵩握着自己的手,还伸出另一只手搭在了严嵩的手背上,恳切地说:“此乃下官份内之事,当不得阁老一个‘谢’字。国是蜩螳如斯,理应为君分忧,与阁老同舟共济。”
见从来都是貌合神离的严、徐两人如此亲密,李春芳和马宪成也十分诧异,但他们知道皇上圣意已决,徐阶又已抢先表态,自己若是仍迟疑推辞,便会得罪严嵩,再被狗贼严嵩和滑头徐阶转奏皇上,定有不测之祸。因而,两人对视一眼,李春芳带头说道:“少湖这是正论。如今江南初定,急务尚不知凡几,我等内阁辅弼之臣确需风雨同舟、共担国是。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我与马阁老也不敢人后。”
严嵩情不自禁地向其他三位阁员深深长揖在地:“诸位先生高义,嵩百死难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