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奏疏草稿,长叹一声:“原本还想请其他几位阁老共同具名上奏的,照你这么个搞法,看来是没指望了。”
在这份奏疏中,严世蕃不但把皇上的那三层意思完全照搬无遗,还进一步提出了许多具体的限制条款,比如他以“皇室宗亲由国家奉养,何需置办产业”为由,建议朝廷没收所有藩王宗亲所占的官田民田,今后也永不赐田,每年只按爵位给予一定数额的钱钞粮米布帛诸物,由宗人府、各地巡按御史和所在州县衙门定期或不定期清查,若有私占官田或私买、强夺民田者,追夺其田,同庶人之例依律论罪;占田百亩以上或将所占之田隐匿于他人名下者,褫夺爵位。这就比皇上的初衷更激进了一步,虽能讨好皇上,却要引来朝野上下的非议。
“儿子压根就没指望他们能替爹担罪。”严世蕃狞笑道:“且不说爹这份社稷之功,可不能让旁人分了去;甚或儿子还以为,这正是爹独掌权枢的一个大好机会!”
“独掌权枢?”严嵩淡然一笑:“你真这么看?”
严世蕃说:“武宗正德先帝便是因为没有子嗣,当今圣上才得以外藩入继大统,但天位既已归其家,又怎能被旁人再夺了去?藩王宗室之中,参与谋逆的自然要治罪,远适海外就是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那些未曾参与的人却也不得不防,这便是皇上借江南平乱之际,变革宗人法之要义。循着这个思路,也就不难理解皇上为何恩威并施,定要逼着爹上这道疏……”
说到这里,严世蕃起身,用手推推窗户,确信窗户封闭如初,这才坐回座位,将头朝着父亲倾斜过来,低声说:“自古以来,位居九重者无不标榜自己推赤心于天下,口口声声说什么‘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还把‘正大光明’的匾额挂在东暖阁门楹之上。可今上一面给爹封官许愿,一面又指使陈洪那个阉寺威胁儿子,这等所为能称得上是正大光明吗?儿子斗胆说一句,绝非人君之所为啊!他把这样的手段都使出来了,势必已下定决心,志在必得。那么,爹的这道疏自然要为他解决心腹大患,想要全身而退已不可能。这个时候爹若是再给那些藩王宗室留余地,只会让他认为爹有贰心。依儿子陋见,既做得初一,就不怕再做十五,只要能哄得皇上高兴,其他人再闹腾也无济于事。兴许有人闹腾正好,皇上便能知道谁才是真正尽心王事的大忠臣……”
严世蕃所说的这层意思,严嵩早已掰开了又揉碎了想得明明白白,而且连自己上疏之后可能带来的后果都想得一清二楚:象这样天大的事情,徐阶一派谨小慎微,大致会抱定“坐山观虎斗”的姿态冷眼旁观;而夏党中人岂能放过这个扳倒自己、夺回首辅之位的大好机会?势必会交章弹劾,指斥其谬。自己虽说比不上夏言那个老东西的党羽众多,但也有不少门生故吏,他们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也势必要群起上疏,予以声援。如此一来,又将会象当初新政之争一样,演变成一场席卷朝堂的大论争。而那场注定将会十分激烈的论争更会进一步演变成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尘埃落定之后,自然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皇上若是决意要剪除宗室藩篱,在这场夏党严党的决战之中的态度将会十分明朗,这便是儿子用意之所在。只是,当此外患稍息、江南初定之时,皇上可有那样的决心再掀起一场天亲之争,将夏言党羽一网打尽吗?
或许是猜到了父亲的犹豫,严世蕃又说:“此着看似行险,其实并无大碍。今上为一代雄枭之主,百无禁忌,在幼冲之年就能与权臣和满朝文武对抗十数年,且能战而胜之,威逼群臣给他那一天龙椅都没坐过的皇考上了尊号,还称宗附庙。这等匪夷所思之事都能做的出来,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此外,今上又最是刻薄,睚眦必报,他能入继大统,全仰仗孝宗昭圣张太后和内阁首辅杨廷和之功,可两位立下了拥立之功的人又落到了什么下场?杨廷和专权擅政,又在礼仪之争中忤逆圣意,斥退归乡、削职为民是他咎由自取;昭圣张太后却因为怠慢了今上皇妣章圣太后,便屡遭讥讽,郁郁而终。待自己的皇伯母尚且如此,还能指望他顾及亲亲之谊?当年尚且如此肆无忌惮,如今挟江南平乱大胜之威,天亲惊惧,群臣慑服,不趁这个机会削藩,更待何时?皇上睿智天纵,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而我等只需轻轻这么一推,拼着受那些迂腐书生的几句骂,便能收取全功了!哼哼,识相的骂上两句也就不骂了,若还有那不识相的纠缠不休,那可是项庄舞剑,意在皇上!皇上还能轻饶了他们?”
严嵩慨叹道:“江南初定,百废待兴,北边的鞑靼还在虎视眈眈,朝堂若再起纷争,非是社稷之福啊!”
严世蕃急了:“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皇上当初斥退夏言,原是为了平抑江南叛乱诸省官绅士子对于新政的愤恨。江南既定,皇上便没了那层顾虑,夏言那个老东西再度出山已是势不可止,爹要是再犹豫,只怕不但要让出首辅之位,欲求归隐山林,做一富家翁也难了!”
皇上今日在云台屡屡提及夏言,已令严嵩不寒而栗,但他一直坚信,凭着自己那样忠心王事,殚精竭虑,将朝政诸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皇上不会将自己弃如蔽履,听儿子断言夏言一定会再度出山,令他十分不快,便沉下脸来,说:“莫非你也以为,爹就不堪与夏言比肩吗?”
严世蕃一愣,随即明白自己的话触到了父亲内心深处的隐痛,忙陪着笑脸说:“儿子不是那个意思。平心而论,夏言那个老东西确有大才,放眼天下,也只有他可堪与爹相角力、争胜负。儿子借用三国人物大胆论之,夏言那个老东西字公瑾,大概便是那江东周瑜周公谨;爹曾退隐钤山,潜心诗学,也可比做卧龙诸葛孔明。周瑜虽有火烧赤壁之能,终难及诸葛孔明经天纬地、三分天下的盖世奇功,否则便不会有‘既生瑜,何生亮?’的千古之叹……”
严嵩傲然一笑:“既然如此,为何你却认为今日之卧龙竟要被那江东小儿占了上风?”
爹显然是接受了自己的吹捧,严世蕃松了口气,便大着胆子说:“不是今日之卧龙才干不及那江东小儿,而是朝局所致,非人力所能逆啊!”
严嵩不动声色地看着儿子:“你把话说得透彻些。”
严世蕃早已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正所谓双雄不能并立,更何况爹与夏言这样堪称一时瑜亮的人物?但请爹恕儿子直言,情势却是对爹大为不利。综观当今国朝之要务,一是改革军制,整饬武备;一是在江南推行新政;一是废弛海禁,广开海市。改革军制是李春芳一力主之,更离不开兵部曾铣那个大司马的鼎力襄助;江南素为国朝财赋重地,推行新政已是刻不容缓,但如今战火初熄,百业凋敝,首要之事还得赈济难民、恢复元气,还得靠户部马宪成那个大司农弄银子;至于废弛海禁之事就更不必论了,夏言那个老东西的门生高拱本就深得圣心,今次又奉敕南下,主持开海禁一事。这三项要务都要仰仗夏党,爹若不能以移山心力辅佐皇上改易《宗人法》,替皇上解决了心腹大患,我严家堪忧啊!”
严嵩沉默了半晌,又是长叹一声:“知大势者,无过吾儿东楼也!爹今日在内阁思虑许久而不得其解之事,竟被你一语勘破关节之所在……”
严世蕃心中得意,却不敢直认比父亲还高明,正要谦虚几句,却又听到父亲摇头笑道:“但你纵然知其势却不能顺势而为,终究还是难成大器啊!”
严世蕃疑惑地问道:“爹的意思是……”
严嵩肃整了面容,冷冷地说:“既然你已看出如今国朝三大要务,都需夏党之人一力推行,那么如今可是到了我们与夏党决战之时么?还有,既然如今国朝三大要务都需夏党之人一力推行,皇上又怎会让夏言再度出山秉政,任由他号令百官,夺天子威福而自用?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严世蕃这才恍然大悟,惭愧地低下头,说:“爹鞭辟入里,是儿子虑事不周……”
“也不必过于沮丧,其实,能看到这一层,国朝年轻一辈之中,大概也没有几人能与你较一日之短长了!得子如斯,为父复夫何求?”严嵩安慰了拍着那份奏疏草稿:“再加两条:除按例拨予的内侍宫女之外,藩王宗室不得私自蓄奴养婢;三品以上文武官员未奉有旨意,不得私入王府拜谒。”
这无疑又比自己的建议更严苛了许多,严世蕃不禁迷惑了:“爹方才不是说,此刻还未到我们与夏党决战之时么?”
严嵩微微一笑:“当初辅佐皇上推行新政,施行子粒田征税,夏言便会想到定有今日之事,他会在此事上随意置喙吗?既然如此,为何不替皇上把此事漂漂亮亮地办下来?再者说了,不是孤臣,断然无法伺候皇上那样的雄猜多疑之主,为父这个首辅,却已经快一年没有人骂了,这才非是我严家之福啊!”
说着,严嵩起身,拍拍儿子的肩膀:“就照此拟来,待为父过目之后,缮录一本,为父明日一早便密送大内。”
严世蕃忙说:“儿子书法不及爹远甚,皇上定会看出来的……”
“看出来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让皇上知道,天下英才,也不只是他自家看中的高拱、张居正二人。”严嵩温情地看着儿子:“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爹老了,我们严家日后就看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