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见海瑞面露惊诧之色,知道他已经上当,更觉好笑,便一本正经地说道:“不错!书中所载,海外有仙山,名曰万寿山;山中有一观,名曰五庄观;观中有一尊仙,名曰镇元子。那观中出一般异宝,乃是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未开之际,产成这颗灵根,名曰‘草还丹’,又叫‘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似这万年,也只结得三十个果子。人若有缘,得那果子闻上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
高拱正在说着,却发现海瑞已经面色铁青,显然动了怒,不过碍于自己曾是他的上宪,不好当面发作而已,便停了下来,看着海瑞笑道:“刚峰兄也是有缘之人,何不嗅上一嗅,虽不能长生不老,也可延年益寿。”
海瑞实在忍不住了,站了起来:“高大人,海某告辞!”
听海瑞把称呼都变了过来,高拱越发乐不可支,装糊涂说:“哦,刚峰兄为何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道不同不相与谋!”海瑞撂下硬邦邦的那么一句之后,转身就走。
高拱知道自己玩笑开过了头,惹得这位名如其人的海刚峰拂袖而去,刚想张嘴叫他,却见海瑞自己又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深深向他作了一揖:“高大人,有些话本不是海某这等身份之人可以说的,但你昔日于海某有大恩,海某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请高大人见谅。”
“啊,刚峰兄请指教。”
“指教不敢,海某只想奉劝高大人一句,你乃天下属望之英才俊杰,且要以正道事君,不可一意逢君之恶,以虚妄无稽之物亵渎圣聪。进献方术丹药蛊惑人主的妖道邵元节、陶仲文等人已被皇上罢黜,一个被囚死于牢狱;一个被流三千里死于道途之中,前事不忘,后世之师,高大人好自为之!”
见海瑞说完之后又要走,高拱忙拉住了他的袍袖:“刚峰兄,且请留步,留步。友朋之间戏谑之谈,竟也当真了,我真真不知该说你什么才好。”
海瑞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了疑惑之色:“戏谑之谈?”
高拱忍不住大笑起来:“也只你海刚峰会当真啊!且不说这世间何曾有什么长生不老之药,皇上如今已不再建醮修道,妄求长生之术,我便有此宝也换不得荣华富贵,何不自家吃了求个长生?”
“那你却说这是皇上亲下口谕,让海商汪直去往西番诸国寻访的奇珍异宝?”
高拱肃整了面容:“不错,这确是皇上亲下口谕,让海商汪直去往西番诸国寻访的奇珍异宝;不过不是寻常宝物,而是社稷之宝万民之宝!皇上派人寻访于海外,也不是为求自家长生,而是为使我大明百姓不再受那食不果腹之苦!”
说完之后,高拱将海瑞拉了回来,一五一十地把皇上亲赐图谱,命海商汪直去往西番诸国寻访番薯和土豆之事告知于他,海瑞听得血脉贲张,拱手向天一揖,感慨地说:“仁君爱民,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接着,他急切地问道:“那么,那个海商汪直可曾寻到那两种宝物?”
高拱指着那盘东西,笑着说:“呵呵,虽说土豆并未寻到,在西番诸国的佛朗机人也未曾见过皇上所赐图谱中的那种物事。番薯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海瑞两眼放光地看着被高拱称为“番薯”的东西,又急切地问道:“肃卿兄可曾在闽粤两省引种成功?”
见海瑞兴趣盎然,高拱十分得意,却故意矜持地用平淡地语气说:“总算是不辱使命吧!“这便是我在后衙亲手种的,要不要尝上一尝?”
海瑞为难地说:“这是贡品,非人臣可以随意食用……”
见海瑞嘴上这么说,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高拱鼓励他说:“临行之时,我带了整整一船,沿途留下供各地官府衙门试种,还剩有好几百斤,你尽管放开肚皮来吃。呵呵,你有口福,这京城中人,吃过我这宝贝的人可是不多啊!
海瑞毫不客气地抓过一个,张口便咬。
高拱慌忙“哎哎”了两声要阻止海瑞,他却已狠狠地咬下了一大块,用力嚼了起来。
高拱哭笑不得:“怪我忘记告诉你了,生食番薯,是要先削去外皮的。”
“不必啊!味甘无渣,何必削皮?”
高拱很不好意思地说:“番薯产在地中,多沾有泥土。为求储藏日久不腐,我也未曾命人洗净……”
“我说你肃卿兄命人辛辛苦苦寻来的这等奇珍异宝,为何食来却有一股土腥气呢!”说着,海瑞又咬了一大口:“土生五谷,五谷养人,人吃上一点土也是敬天畏地之意。对了,这番薯产量如何?”
“比水稻高出数倍,每亩少说也有千斤之多!”高拱不再矜持了,兴奋不已地说:“皇上圣明,番薯简直是个宝啊!不但根果可食,嫩叶亦可食,便是那老茎残叶,亦可拿来喂猪。且能久放,久放比新采更为甘甜味美,实为百姓救命之谷。”
海瑞立刻站了起来,深深地长揖到地:“我大明百姓有此宝物,不但平年受益,灾荒之年更可充饥活命,肃卿兄此举可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请受海瑞一拜!”
海瑞说的是那样的诚挚,高拱也不禁为之动容,忙起身回礼,说:“多亏汪直引领许多流落异域的百姓回国,并聘请有西番诸国农夫,他们多懂得种植番薯之术,高拱安敢贪天之功!不过,此物也未必十全十美,也有不好之处……”
海瑞又急切地问道:“哪一点不好?”
“不可多食,多食难以克化,且有腹胀、烧心、打嗝、泛酸、排气等不适之感。生食尤甚,最好蒸熟煮透,若杂之以稻米混煮,甜香四溢,味道甚美。”
“穷苦人家,但求一饱足以,哪里讲究这许多。”海瑞笑着问道:“肃卿兄何以这般知之详尽?”
高拱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刚峰兄有所不知,先前引种,百姓未曾见过此物,多不敢食用。我便与衙门里的官员属吏带头,每餐以之为食,怎能不知它的食用之法?不过,还多亏皇上屡下手札,赐以蒸、煮、切片晒干等食用之法,才免了我督办海市衙门通衙官员属吏终日腹胀下坠之苦,及衙属诸人下气通之声此起彼伏的尴尬……”
海瑞大笑:“皇上睿智天纵,又知人善任,不过肃卿兄也委实辛苦了……”
“身奉王命,敢辞辛劳!”高拱眨着眼睛笑道:“何况皇上待你我恩重如山,百死难酬……”
他把那个“你”字咬得很重,海瑞却不善揣摩别人的意思,问道:“那么,肃卿兄方才所说在下供职农垦总署,所要做好之事,便是引种这番薯了?”
“不错!比之国朝现有的米、麦、黍、豆等物,番薯产量最高,且不讲求土地肥力,不拘田间地垄都可栽种,若能推广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何愁民有饥寒,野有饿殍。”高拱也起身向海瑞拱手作揖,道:“此事就拜托刚峰兄了。”
海瑞忙侧身避让,慷慨激昂地说:“对于这等利国利民之事,不论供职农垦总署,抑或抚民一方,在下都是义不容辞!”
扯了这半天番薯之事,高拱这才想起来海瑞原说有一份奏疏想请自己过目,便抱歉地笑道:“只顾着说我的差使,竟忘了刚峰兄是有事而来,还望赐教。”
“数日之前,琼林宴上所发生之事,肃卿兄可有耳闻?”
高拱离京之前,已是正四品巡城御史兼营团军监军,离京南下所受的督办闽粤海市钦使虽是国朝官制中前所未有的官职,但他曾为天子近臣,又有钦差的身份,礼部就安排他住进了通常只有各省督抚这样的二、三品大员才能入住的贤良祠,一帮知交好友少不了要来探望他,造访别人的官员闻知他也住在这里,也少不了要顺道过来,与他这位近年来声名鹊起、风头正劲的官场新贵叙上几句话,容留他日进一步拉上关系的余地。所有前来拜访的人,所谈论的主要话题自然是今年的会试大比,更是少不了要提到那场震惊朝野的琼林宴风波,高拱已听了十几种版本,过程之完整、细节之清晰,好象人人都曾亲身与闻一般。由于山东莱州受灾一事涉及恩师和李阁老的门生故旧,高拱也不便发表议论,只能姑且听之,跟着来客发上几句“皇上圣明,天恩浩荡,虚心纳谏,人臣之福”之类的感慨。
不过,听海瑞这么说之后,他再次紧张起来,应道:“略有耳闻。不知刚峰兄有何指教?”
海瑞说:“既然肃卿兄已知此事,在下就不必多言了。在下草就一疏,请肃卿兄不吝赐教。”说着,他从袍袖之中掏出一叠笺纸,双手奉到高拱的面前。
乍一听海瑞提及琼林宴上所发生之事,高拱以为他是就山东莱州受灾一事上奏疏,那么所奏的内容就可想而知,不外乎是如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万寀一样弹劾李阁老荐人失当之罪。之所以要找自己过目,一是摸不准朝局动向,来找他这个前辈上宪出出主意;二来大概也是知道自己与夏阁老、李阁老的关系非同寻常,于情于理,都要先跟自己打声招呼,心里更加紧张起来,忙接了过来,看看题头一行写着《为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疏》,显然是奏疏的题目,心里不禁暗暗一哂:这个海瑞万般都好,只是清流习气太重了点,一个新科进士,还是制科出身,竟用这样的题目上书言事,口气真是不小啊!
只看了两行,高拱的冷汗就下来了:这个海瑞不但口气不小,胆子也真是不小,果然不愧是直言极谏科的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