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海瑞在奏疏中倒是没有揪着山东莱州受灾一事不放,而是把矛头指向了司礼监和皇上,甚至可以说,将矛头指向了明成祖朱棣以来的列位先帝!他不忿于司礼监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大太监黄锦未经请旨,恣意殴打新科进士杨继盛,上疏抗谏君父,以“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这样激烈的言辞抨击成祖文皇帝以降,列位先帝重用宦官干政,尤其是英宗正统皇帝重用权阉王振,始有土木堡之祸,大明王朝江山社稷几至不救之险地;以及宪宗成化皇帝重用权阉汪直、武宗正德皇帝重用八虎,卖官鬻爵、祸乱朝纲等等诸多有违国朝律令、祖宗家法之事,并在奏疏中引用太祖高皇帝“寺人不过侍奉洒扫,不许干于政事”的圣训,请皇上复立被英宗一朝祸国殃民的权阉王振从宫中撤走的那块刻有太祖高皇帝圣训“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牌,并恢复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宦官不许读书识字,不许兼任外臣文武衔,不许穿戴外臣的冠服,品级不得超过四品等诸多的限制,抑制内官干政,敬贤爱民,致力大明中兴,开创清平盛世云云。
高拱紧锁着眉头看着海瑞的奏疏草稿,飞快地看过一遍之后,又从头再看。这一次,却看得很慢,甚至看到某句话之后,还要翻到前面的那张笺纸再仔细地看。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因为紧张,他捏着笺纸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着。
其实,高拱心中骤然生起的波澜,绝非“紧张”二字可以形容。
与他恩师夏言一样,高拱一向对于那些阉寺宦官并无好感,但他向来注重实学,行事也十分务实,知道明太祖朱元璋当年限制宦官读书识字等等矫枉过正的做法终归是行不通的,毕竟皇宫之中不能充斥着一大堆只会侍奉洒扫的文盲;而且,历朝历代,尤其是在罢设宰相,将君权、相权合二为一,使君权专制达到顶峰的明朝,身居九重、垂治天下的皇帝似乎更愿意相信那些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皇家奴才。当今圣上天纵睿智,自即位大宝便有意识地抑制内官干政,比之列位先帝,嘉靖一朝的内官还算守规矩……
海瑞不知道高拱在想什么,侃侃而谈:“当今圣上天纵仁厚,敬贤爱民,宵衣旰食,致力中兴,以期我大明清平盛世,此愿心不可谓不恢弘也。然则当以何为要旨急务?依瑞之陋见,蜀相诸葛孔明《出师表》中一句话可一言以蔽之,便是‘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覆也!’这第一等要务便是‘远小人’!人君为宵小蒙蔽失政误国之先例,史不绝书,无须多言。惟是这‘远小人’三字知易行难。为人主者,身边之人除嫔妃宫女外,只两类而已,一乃朝臣,二为内侍,若有小人,也不出其间。朝臣多出于科甲,束发便受圣贤教诲,饱读诗书,端方雅正,内修贤德,外守礼制,纵有一二败类,也必为士林清流所不容,皇上只需广开言路、察纳雅言,并着都察院、六科廊等负有监察职责之衙门职官谨奉皇命尽心王事,即能保证朝堂清肃,人臣各安本分。而阉寺内宦常侍左右,朝夕相处,若有心术不正之人谗言媚上,则人主不免受其蒙蔽……”
海瑞的这番话更令高拱心潮起伏,倒不是被他的言辞所打动,而是让他心中的另一层顾虑越发地重了:这两年来,朝局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涌动,一日无休,尤其是朝中党争之势,更是愈演愈烈。此次风潮因山东而起,山东各级官员多出于恩师与李阁老的门下。如若象海瑞这般撇开本因不究,只论阉寺虐打朝廷命官一事,难免会授人以柄,被别有用心之人冠以“委过移祸”的罪名大发议论——谁都知道,海瑞出身营团军,而自己与营团军也有比血还浓的情分。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几年里,营团军幸蒙圣恩,飞速崛起,已招致朝野内外的侧目。如今国朝虽仍是四边不靖,边情不稳,远未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之时,局势却也不象前些年那样社稷危倾,皇上能否还能一如既往地庇护、垂青营团军,实在不敢断言。皇上若是因此心生不满,不但海瑞和自己会获罪得咎,还会连累营团军及俞大猷、戚继光等诸将……
想到这里,高拱轻轻地动了动身子,想要说话。
将奏疏草稿呈给高拱之后,海瑞一直在关注着他的反应,见他眉头紧锁,立刻将热烈的、充满希冀的目光投向了他。
面对着海瑞那样诚挚的目光,高拱竟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羞愧,那些妄测圣心的顾虑就更不好意思说出口了。“这个……这个……”地嗫嚅了半天,他才挤出了一句废话:“刚峰兄是要征询我的意见吧?”
“在下冒昧胡言,请肃卿兄不吝赐教。”
高拱闪躲着海瑞的目光:“这道疏,你不能上!”
海瑞诧异地问道:“这是为何?”
接着,他负气地说:“莫非肃卿兄觉得在下人微言轻,不足以畅论家国社稷之大事?人皆不言,我独言之,有何不可?”
高拱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来说服海瑞:“为了吕公公。冒昧问上一句,你当日获罪于严氏父子,被削去功名贬谪充军,是吕公公一手安排你入我营团军的吧?”
随即,他又怕提出吕公公,海瑞会以为他畏惧权阉,忙表白道:“你也知道,我当日因我营团军所需军械火器一事,与内廷那帮阉寺曾有过节,扫了吕公公的颜面。但他却从未因此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也未仰仗司礼监掌印之权,暗中刁难我营团军。此次我远赴闽粤两省主持开海市,吕公公更是不计前嫌,鼎力襄助。这样的襟抱气度,别说是一个阉寺,朝中那些理学名臣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海瑞慨叹一声:“何止入营团军一事!嘉靖二十三年会试大比,在下与其他举子大闹科场,朝廷停了那一科。在下便要启程返乡,是吕公公亲往在下寄居的昭宁寺,劝说在下留在京城,就学于国子监。在下任职昆山期间,不为上司同僚所容,若非吕公公一力维护并从中周旋,在下只怕早就挂冠求去了。还有今次应试制科,在下冒昧揣度,大概也是吕公公说服了应天巡抚任彦出面举荐。吕公公于在下之大恩大德,可谓百死莫酬……”
见海瑞如此坦诚,高拱松了一口气:“那么,你可曾想过,你这道奏疏呈了上去,无疑是在我大明朝野内外响了一记惊雷。吕公公看过之后,心中会做何之想?”
海瑞脸上掠过了一丝痛苦的表情,黯然低下了头:“肃卿兄说的这些,在下岂能没有想过?只是事关国家法度、万世治安,在下不敢囿于私恩而缄口不言……”
接着,他又抬起了头,高拱惊诧地看到,他的脸上竟流出了大颗大颗的热泪:“我海瑞出生于琼崖蛮夷之地,自幼丧父,靠家母纺线织布拉扯成人,其后又获罪于严嵩父子,被削去了举人功名,若非吕公公之助,只怕此生连区区七品县令都当不上,又怎能有今日荣登科甲之幸?可我既身受圣贤教诲,又辱蒙皇上浩荡天恩,怎敢不为国尽忠、为君进言?”
海瑞的眼泪越发汹涌而出,激动地站了起来:“家母得知我任职昆山,曾托人捎来家书,教诲我说‘尔虽无父,既食君禄,君即尔父’是以权阉要参,皇上要谏,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海瑞万死不敢人后!”
这番话海瑞说的心血潮涌,声若洪钟,将整座官驿震得嗡嗡直响。面对着这样一位至刚至烈、坦荡无私之人,听到这样发自肺腑的鲠骨忠言,高拱也被深深地震撼了,那些什么朝局什么党争之类的顾虑也被一扫而光。他情不自禁地起身向海瑞深深做了一揖:“令堂如此深明大义,无怪乎有刚峰兄这样的忠臣诤子,请受在下一拜!”
海瑞忙平抑了激动的情绪,一边侧身避让,一边说:“那么,肃卿兄赞成在下上这道疏了?”
高拱摇摇头:“不。”
海瑞疑惑地问道:“肃卿兄,这是何意?”
高拱斩钉截铁地说:“留下草稿,容我斟酌几日,待我向皇上复命之后,与你共同修改,联名上奏朝廷!”
有高拱这样深蒙皇上宠信的天子近臣、官场新贵具名上疏,朝野内外的影响力自然比自己这个小小的卸任知县、制科进士大多了,但所承担的风险却也比自己大了许多,甚至可以说,他要挺身而出,为自己承担大部分的风险!海瑞被深深地感动了,更被极大地震惊了:“肃卿兄之高情厚谊,在下不胜感激之至!惟是此事非同小可,一封朝奏九重天,暮贬潮州路八千,甚或还有牢狱之灾、性命之虞,还是由在下一力担当为好……”
“本该我劝你的话,却被你抢着说了去,刚峰兄这是掠人之美啊!”高拱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套用你方才的话回你:权阉要参,皇上要谏,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高拱万死不敢人后!”
可是,海瑞走后,高拱渐渐地冷静下来,那些关于朝局党争的顾虑又一次袭上了他的心头,但他为人一向言出必行,怎能毁约失信于人?好在明日下了早朝,皇上就要在东暖阁召见他,也只好到时候先探探皇上的口风再说了。
打定了主意,他不由得自嘲地一笑:高肃卿啊高肃卿,你素来自负刚直敢言,能慷慨任事,其实比之海刚峰,还相去甚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