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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司礼怨监

我欲扬明 红尘俗世蒙面人 3485 2024-11-16 07:45

  就在皇上与内阁辅臣在东暖阁里商议军国大事之时,司礼监值房里,有两个人也正在说话。

  司礼监虽不象是内阁那样,为每一位阁员都安排了单独的值房,几大秉笔太监都在这一间值房里处理公务。但为了抬高身份,不但装修布置比内阁有过之而无不及,值房也比内阁阁员集体议事的堂屋还要宽大的多,是将原有的三间房打通了隔墙改成一间的,进深虽只有一丈五尺,宽长却有五丈,在最讲法度的大内禁宫,只有这里敢修得如此恢弘气派,仅次于皇上和后妃的宫室。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门楣上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声闻于天”,看那题款,竟是明成祖朱棣的御笔!

  不过,偌大的值房之中,只摆了三张条案,正中那张空无一物,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坐在左边的那张条案之后,正在和坐在下首的一个矮凳之上的一个中官说话。

  这位中官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长着一双南方人特有的清秀细长的眼睛,但身上穿的竟是个只有四品以上中官才能穿的斗牛补服。此人便是去年跟着荣王阿宝自江南逃到北京报讯的南京内廷鲥鱼厂监正杨金水。回到京师之后,吕芳念他冒死跋涉千里报讯,对皇上可算是忠心耿耿,就将他收到了门下认了干儿子,后来看他为人机灵,办事可靠,又举荐他当上了内廷尚衣监正四品的掌印,虽说尚衣监掌管皇上冠冕、袍服、鞋袜,职权有限,在宫中二十四衙门中排名很低,但毕竟也算是大内几万内侍中的貂裆贵宦,比之鲥鱼厂正六品监正更是一步登天,杨金水感怀吕芳的恩德,差事越发勤勉用心,待人接物也十分和气,上上下下都很满意。

  至于司礼监掌印陈洪为何要专门将他叫到司礼监来说话,还要从这几年司礼监悄然发生的一些变化说起:

  自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之后,皇上便几次清肃内廷;至去年薛陈二逆谋反,司礼监秉笔太监石详充作内应为叛军打开宫门,皇上更是把宫里正德年间的老人剪除了个干干净净,将保护太子巩固国本有功的陈洪补入司礼监任首席秉笔。其后,因夏言获罪被勒令回府养病,吕芳为了平息宫府之间的矛盾,自愿退出司礼监,将掌印位置传给了陈洪,又举荐黄锦入了司礼监任首席秉笔,兼掌东厂和镇抚司,意在以陈洪的铁腕和黄锦的仁厚,为主子看住这个家。因此,目前司礼监只有陈洪和黄锦两人。

  虽说司礼监人数比当年吕芳掌印之时少了许多,可是由于皇上如今宵衣旰食,日夜操劳国政,动辄就直接下谕旨给内阁,或命内阁阁员觐见奏对,内阁票拟也总是亲看亲改,司礼监只能照圣谕批红,一个字差错就是掉脑袋的罪!陈洪和黄锦两大太监除了轮班随堂参加早朝,每日最重要的工作也只是将通政使司送来的奏疏转呈御前,再把皇上批示的奏疏转送内阁拟票而已。堂堂大明中宫第一衙门,又恢复了当今皇上刚刚入继大统时的那份冷清而又尴尬的境地。

  对于这份清肃寂寥,黄锦这个憨直之人倒无所谓,平日里跑腿传个旨都是乐呵呵的,加之他还兼掌东厂和镇抚司,每日有厚厚一叠厂卫的仿单要审阅,也不显得无聊。陈洪却不能忍受了——当年“壬寅宫变”之后,吕芳获罪被赶去督修万岁爷的万年吉壤,他曾暂掌过一个多月的司礼监掌印,那时候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别说是那些二三品的部衙堂官,就连内阁首辅翟銮、次辅严嵩见了他也得点头哈腰;可如今,他已经正式接任大明内相,却只能干这些抄抄写写传传递递的差事,有日闲得发闷,他亲自抱着装有奏疏的黄缎铜匣送到内阁,那些阁员竟然还摆架子不出来迎接,尤其是李春芳那个老东西,仰仗他是多年的辅臣,竟拿鼻子一哼,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放那儿吧!”连屁股从太师椅上抬一抬伸手去接奏疏的样子都不愿意摆出来,真真与当年那个老不死的夏言一个德行,差点将他活活气死在内阁里!可是,再生气他又能怎么样呢?自打吕芳退出司礼监,皇上已将司礼监当了个摆设,原本皇上在东暖阁里处理政务,由几大秉笔轮班伺候笔墨,如今这个差事也被翰林院那些无品无级的庶吉士给抢了去,司礼监太监想进东暖阁觐见皇上,还得跪在门外通名报姓,得到圣谕恩准方能入内,简直是大明立国百七十年来闻所未闻之事!

  不过,以前那些事固然让他气愤不已,却勉强还能忍受,今日之事就让他陡然生出了一种“忍无可忍”的感觉——平叛军露布报捷,不必通过通政使司登记代传,也勉强能说的过去;内阁几大阁员摆出香案接受露布之后,竟没有先来打个招呼就直接呈给了皇上,想讨皇上的欢心固然是人之常情,可也不能这样把司礼监不放在眼里啊!祖宗设内阁又设司礼监,用意就在于宫府有别,各司其职,共同效命于皇上,即便不说设立司礼监还早于内阁,我们这些人都是宫里的人,皇上的家奴,论与主子的情分论对主子的忠心,比你们这些外臣可强多了。内阁如今这样轻慢司礼监,这既有违祖宗家法,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日后还不晓得要专权擅政到什么程度!长此以往,难免会有奸相权臣如曹操者夺皇上的威福自用,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主子的天位就岌岌可危了!

  生气归生气,可陈洪毕竟在深宫大内这座八卦炉里修炼了几十年,浑身上下都是心眼,知道这件事他一时且发不了难——且不说这是皇上这几年来遇到的最大喜事,谁敢在这个时候去扫皇上的兴?前任掌印、皇上最信任的大伴吕公公如今就在军中任监军,上呈露布指不定就是他的主意,他执掌大内十几年,岂能不知道呈递规矩?拿露布说事,不就是在打吕公公的脸吗?

  当年宫变之后,陈洪一心想往上爬,得罪了吕芳,转手过来皇上差点没杀了他,也在吕芳心中种下了怨恨,多亏这两年有皇后娘娘护着并从中周旋,他也见面就磕头,一口一个“干爹”叫着,吕芳才没有下手收拾他,但从来也没有给过他好脸色看。后来,陈洪通过皇后娘娘将自己侄女陈氏选送皇上,侄女倒也争气,深得皇上欢心,起初被册封为才人,今年又因怀上了龙种晋封九嫔,吕芳看在陈妃的面子上,对他客气了起来,戒备之意却从未减少。

  这两年里,每一个难眠之夜,陈洪总是把暂掌司礼监那一个多月的每一件事都掰开了揉碎了仔细咀嚼慢慢回味,终于明白自己至少犯下了两个天大的错误:一是不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急于取吕芳而代之。吕芳和主子万岁爷是什么关系?他陈洪还没有出娘胎,吕芳便已经伺候主子了,两人的情分浓得血水也化不开,打断胳膊还连着筋,岂是他陈洪随随便便就能扳倒的?二是不明白“韬光养晦”的道理,为了急着往上爬,在宫里大开杀戒,固然讨得了主子娘娘的好,可是却得罪了宫里那么多人,外面那些朝臣有句话说的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几万内侍宫女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淹死,更不用说那么多嫔妃才人,领袖后宫的皇后说他一千个好一万个好,也不见得能比得上宠妃的一句枕头风,说起来当年他逢迎主子娘娘,将主子最宠爱的曹妃娘娘问成死罪,致以大辟之刑,主子事后还不晓得有多恨他,若不是主子娘娘护着,主子又要顾及自己的名声和宫里的体面,早就将他千刀万剐了!

  明白了这两个道理,陈洪一改往日嚣张跋扈的作风,时刻夹着尾巴做人,逢人就笑,遇到是非躲着走,扯皮撩筋的事儿更是一概也不沾,隐忍了两年之后,薛陈谋逆当夜又舍出性命身蹈火海不避斧钺救出了庄敬太子,终于得以重入司礼监。可是,他又揣摩错了圣意,在追查薛陈逆党之时穷追不舍,被一向以奸猾著称的严世蕃那个黄口小儿抓住此事大做文章,皇上为了安抚人心稳定朝局,也只好将此事不了了之,还下旨切责他陈洪身为中使**朝臣言官,有违祖宗家法朝廷规制。幸好陈妃哭哭啼啼找皇上讨情,才勉强只给了个罚俸半年的处分,皇上博得了朝野上下一片颂圣之声,他陈洪却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经过了这么多事之后,陈洪才真正认识到,论本事,自己比那个平日里见谁都笑咪咪,被人称为“活菩萨”的吕芳吕公公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没有天大的契机,想要扳倒吕芳,只怕是自寻死路。因此,他掌了司礼监的印之后,根本不敢再生改朝换代之心,不但宫里二十四衙门之中吕芳当年用的人一个也不敢动,就连司礼监朝房里吕芳原来坐的那把椅子他也不敢坐,将自己的位子摆在了下首。主子万岁爷闻知此事之后,说了一句:“萧规曹随,好,好,好!”有了这三个“好”字,陈洪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多看中间那把椅子一眼。

  你说,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敢拿露布报捷说事,去打吕芳吕公公的脸吗?

  不过,诚如皇上当日恩准他重入司礼监之时说的那句半是赞赏半是告诫的话:“朕把你闲置了两年功夫,你倒是真长本事了!”在司礼监里生了半天闷气之后,陈洪终于想出了个好主意,便兴冲冲地命人去请回乾清宫料理宫事的黄锦回来议事,想了想,又将新近得吕芳赏识的杨金水也叫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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