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四年六月十日,先期出发的营团军抵达徐州城下,与河南卫所军钱文义所部兵合一处。根据平叛军主帅张茂原定的作战计划,两军休整一两日之后,便要协同作战,突破徐州城外的叛军外围防线,拔除各处据点,扫清大军攻城的障碍。营团军与河南卫所军举行了有各军营官以上的军官参加的军事联席会议,商议分工。会上,钱文义以“杀鸡焉用牛刀”和营团军长途跋涉尚需休整为由,将作战任务抢了去,还仗着当日曾与营团军在德胜门下并肩血战结下的生死之交,厚着脸皮要求监军杨博和戚继光将营团军神机营划归他指挥,为河南卫所军提供火力支援。都是大明的军队,都为着皇上的平叛大计,杨博和戚继光也不好拒绝他。
营团军是皇上钦命组建的新式军队,神机营有大大小小火炮数百门,此次作为平叛军前锋南下,皇上咬牙拨给他们十门在北京保卫战中大放异彩的御制神龙炮,装备了整整一队炮兵。早已见识过神龙炮威力的钱文义如获至宝,每次开战之前,先命火炮对着叛军的工事齐射一遍,兵工总署新研制的专用于攻城的炮弹果然不同凡响,叛军的土城木城在炮火下根本不堪一击,顷刻间便被轰塌。叛军都是江南各省兵士,哪见过这样威力巨大的火器,苦心经营近半年的防线顿时土崩瓦解,将佐兵士四散逃窜,钱文义督率河南卫所军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伤亡代价,轻松地将徐州城外的叛军据点一扫而光,立下了平叛第一功。
六月二十三日,平叛大军主力抵达徐州城下,主帅张茂见徐州外围据点已被完全清除,便不再耽搁,即刻召开了军事会议商议攻打徐州诸事。杨博和戚继光在会上慷慨请命,声言已休整多日的营团军愿承担首攻之任。其他各军一则远道而来,尚需休整;二则也不好抢营团军的先锋之功,便议定由营团军承担首攻任务。
会后,钱文义让营团军神机营归建。杨博和戚继光才知道,几天时间,神机营已将弹药消耗大半,尤其是神龙炮队,攻城专用的新式炮弹一发也没有剩下。
“这个老钱,真他娘的是个败家子,我听兵工总署的胡大人说,一发炮弹合十两银子呢!”戚继光嘟囔了一声,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年初皇上便视察了兵工总署下属的各大兵工厂,勉励官吏工匠加紧生产,鼓励技术革新。军器局也禀承“优化工艺流程,定额生产,计件付酬”的圣谕,实行了被皇上称为“标准化管理”的管理模式,大大提高了劳动生产率,使滑膛枪和神龙炮实现了批量化生产。尽管受限于优质钢材的数量不足,还是不能完全满足全军之需,但平叛军优先装备了大量新式武器,中军炮营光御制神龙炮就有五十门,也不在乎少个十门八门的。他索性就让营团军神机营回营休整,与杨博两人恭请张茂将中军炮营暂时划归营团军指挥。
中军炮营责无旁贷应为主攻各军提供火力支援,营团军的这一要求十分合理。张茂毫不迟疑地同意了。
中军炮营休整一整天之后,于次日午夜时分抵进前沿。看到那五十门威武雄壮的大炮一字排开,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徐州城,营团军上下无不欢呼雀跃。
可是,中军炮营毕竟不是营团军自家的神机营,在协同作战上存在着很大问题。次日清晨,攻城之役正式打响,中军炮营一开始倒是狠狠地放了一阵炮,将高高的徐州城头的城楼、垛堞炸得砖石乱飞。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已运动到城下前沿阵地的营团军前军将士也能听到城头上的叛军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可是,当将士们扛着云梯冲过护城河,准备一鼓作气攻上城头之时,大炮竟突然停息了下来。原本被炮火压制得根本不敢还击的叛军抓住时机,大将军炮、佛朗机、火铳、滚木擂石和箭矢一起向着刚刚冲过护城河,正要越过护城河与城墙之间那片阔约二十丈的空地的营团军将士们一股脑砸下来,第一波冲锋的几百名士兵全部牺牲,无一幸免。
看到进攻受阻,前军统领曹闻道气得眼眶几欲迸裂。在前一天营团军的军事会议上,为了争夺这个首攻任务,几乎与中军统领曾望等其他各军统领打起来。戚继光考虑到营团军两大主力,一是中军,一是前军,去年营团军奉命护送圣驾返回京城平定薛陈谋逆,中军有夺取皇城、救出太子等赫赫之功,前军却只捞到了一些小鱼小虾,脾气火暴的曹闻道为此气得大闹了一场,有整整一个多月没有和曾望说话,为了安抚曹闻道,并使中军前军不至于因争功而心生芥蒂,便与监军杨博商议,将首攻任务交给了前军。当时,曾望阴阳怪气地说:“老曹,你们前军先攻一攻,打不下来兄弟自会帮你!”曹闻道怒骂道:“混帐!你曹爷爷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何曾让旁人帮过!要么你在城里给哥哥庆功,要么就给城外哥哥收尸!”既然把话说到了绝处,因此,当第一波攻击受阻之后,他便不顾亲兵的劝阻,穿上双重铠甲,身佩战斧,手持长枪,就带人又冲了上去。
徐州是南下的门户,一旦有失,江南诸省万难保全;加之苦心经营了近半年的外围防线和各处据点被轻而易举地拔除,更让叛军将士见识到了朝廷兵马的强悍战力,也深知若不能固守坚城,野战更无任何胜机。因此,困兽犹斗的叛军将士进行了疯狂地抵抗,凭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又一次用火器打退了前军的进攻。若不是三四个亲兵强行拖着曹闻道撤到护城河的对岸,只怕前军统领便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曹闻道踢翻了拼死阻挠的亲兵,组织了第三次的进攻。依然是前两次的翻版,前军将士攻到城下之后,被城上的火炮箭石打退了,曹闻道头上也被不知是填塞在火炮中的石子还是火铳的碎片擦了一下,顿时血流如注……
亲兵为曹闻道包扎伤口之时,前军副统领肖剑锋痛心疾首地说:“不能再冲了,将军!我前军统共不到万人,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死伤了三千人,照这样的打法,今日之后,世间再无我营团军前军这一锐健之师了!”
肖剑锋虽为副统领,但他十分年轻,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岁,营团军组建之初,他才是一个刚刚袭了百户之职的新兵蛋子。其后,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遵从“强军之道,重在选将;选而教之,优而用之。”的圣谕,在军中开办了讲武堂,有意识地选拔了一批年轻有文化的低级军官进行培养,传授兵法战策及骑射之术。肖剑锋因学业出众,便被委任为营官。北京保卫战中,肖剑锋手刃鞑靼千夫长一名,百夫长三名,普通军卒十数名,被破格拔擢为前军副统领。可是,军中最讲资历,十六岁袭副千户之职从军入伍,至今已穿了二十多年戎装的曹闻道还不把他这个毛头小伙子放在眼里,听他这么说之后,当即破口大骂道:“你个狗娘养的怕死!”
肖剑锋尽管一直在曹闻道麾下任职,从来都是口称“属下”,不敢以副职自居,但被他这样当着众多将士的面厉声叱骂,也实在受不了,当即愤然反驳道:“属下不怕死!当日德胜门一战,将军带队伏击鞑靼先锋,带的三个营中,有一个就是属下所掌的第二营……”
曹闻道见他还敢顶撞自己,更为恼怒,骂道:“跟老子打过伏击、阻击过数万鞑靼虏贼的人,竟会怕城上那些贼娘入的土鳖龟孙?!”
“属下更不是怕!”肖剑锋说:“只是徐州城高沟深,护城河与城墙之间还有那么宽的开阔地,没有炮营火器压制城头的敌人,我军难以抵进城下,更难搭云梯攻城!”
几个营官七嘴八舌地说道:“是啊!肖将军说的对,炮营火器不用,全靠我们拿弟兄们的血肉之躯去挡敌人的炮子箭石,这个仗,难打啊!”
“二十来丈的开阔地、近十丈高的城墙,没有火炮,把我们前军一万人全填进去也不够……”
“放你娘的狗屁!”曹闻道跳了起来,却因身上铠甲过重,不禁打了一个趔趄。亲兵赶紧将他搀扶着,他抬起脚踹在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营官身上:“没有火炮就不会打仗了?皇上发给你个龟孙的刀是让你砍柴的?给老子整队,今天就是把前军全填在这里,老子也要拿下徐州城!”
一个营官不敢和他顶嘴,把气都撒在了配合不力的中军炮营的身上:“他娘的!炮营那帮鬼孙为什么不开炮?留着炮弹下崽子啊!”
曹闻道怒视着他,恶狠狠地说:“老子告诉你,炮营不归老子官,杀你们可是老子一句话的事儿!谁他娘的再敢废话,休怪老子军法无情!”
几位营官都是曹闻道一手**出来的下属,见他凶神恶煞一副要吃人的架势,谁也不敢再去触他的眉头,赶紧吆喝着手下的队官哨长收拢队伍。
与统领、营官们的想法有所不同,看着多年来一直在一个锅里抢饭吃的袍泽弟兄相继牺牲在自己的面前,兵士们早就被激起了内心的仇恨,不待各队、哨官催促,就开始做再次冲锋的各项准备。他们一边整理着身上的衣甲,一边用喷火的眼神恨恨地盯着不远处那巍然耸立的徐州城,似乎要用自己凌厉的目光将它击为齑粉。
“将军三思啊!”肖剑锋焦急地喊道:“弟兄们的性命要紧,不能白白葬送在……”
曹闻道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扯**淡!当兵吃粮,为的就是以身许国,慷慨捐躯!前军没有孬种,就是死,也要给老子死在城头!”说着,他瞥了肖剑锋一眼:“肖副统领既然不愿带弟兄们冲锋杀敌,就请在后队收容伤员。你是高大人和俞军门、戚军门看重的人,等老子战死在徐州城下,等着接任统领便是!”
肖剑锋顿时涨红了脸:“曹将军!论年齿论资历,属下都不敢和将军争一日之短长,但也请将军相信,属下为国效死之心绝不敢人后!属下这就带人冲锋,不拿下城头,当殉国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