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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官营当铺

我欲扬明 红尘俗世蒙面人 3599 2024-11-16 0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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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瞠目结舌,如堕五里雾中的马宪成,朱厚熜兴致勃勃地说:“所谓政府采购,当然与朝廷已经明令废止的招商买办、佥商买办等虐商之法不同。京师数百万官吏军民,日常用度皆由商家供应,宫中和朝廷所需之物为何不能照此办理?比如说,由你户部定期汇总各大衙门需求,审核之后列出清单,刊登于《民报》之上,让各地商家报价投标,不拘官营私营,也不拘一家两家,择其质优价廉者,朝廷与之签订契约,是名‘合同’,明码实价,童叟无欺,验货付款,绝不拖欠,不让经办官员中饱私囊,也不让奸商以次充好坑害国家。只要监督得法,既能免除各地官府和百姓缴纳贡品之苦,还能促进商贸发展,活跃市场经济,国家省了许多麻烦,商人和百姓得了颇多实惠,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哉!”

  马宪成似乎明白了一点,又似乎还不明白,嗫嚅着正要再问,却又听到皇上说:“其实,今日召你进宫来商议筹办兵部演习所需钱粮之事,朕原不是为的与你商议政府采购之事,是故也没有考虑妥当。此事就先放在一边,回头朕好好想想,再与你仔细商议。你不必为难,也回去好好想想,朕相信你马大司徒一定能明白此举之妙诣,拿出切实可行的方略。”

  接着,朱厚熜从御案上拿起一张纸,递到了马宪成的面前:“来,朕让你看样东西。”

  说了半天仓场库存之事,皇上突然改变了话题,马宪成一时还回不过神来,便以为是有人举报户部仓场官吏贪赃枉法盗卖贡品的证据,心中着实惊恐不安,慌忙起身双手接了过来,谁知道竟是一张京城瑞祥号当铺的当票,送当人是张居正,所当之物是一件景泰年间的花瓶,当银二十两,当期两个月,月息四分。

  马宪成一头雾水:张居正家境还算宽裕,又身为御前办公厅秘书,至于为了二十两银子就去当东西吗?还有,当票怎么会落到皇上的手中?

  想到这里,他心中突然一凛:当年俞大猷在京城谋起复,当了家传的龙泉宝剑请客,兵部武选司的人不给他面子,却合该他走运,竟遇到了微服出宫的皇上,从此平步青云,写就了一段君臣风云际会的佳话。可是,为了这件事,时任兵部尚书的丁大夔吃了皇上的责骂,甚至官场上还有人说,日后鞑靼犯边,丁大夔被皇上勒令致仕,也是由此埋下的祸根。这么说,张居正当东西,又让爱才如命的皇上不高兴了?只是,张居正外放知县、奉调回京,都是皇上钦点的,他的恩师徐阶也没有插手,又关自己什么事儿?莫非,皇上还是嫌给京官的俸禄和养廉银太低了,逼得自己身边的宠臣都要靠借贷度日?

  马宪成的冷汗又下来了,开始庆幸自己一开始没有很爽快地答应给兵部筹办钱粮——要知道,京城可不只他张居正一人,各大衙门的官吏有两万多人,每人每月加十两银子就是二十万两,皇上要是一开口,户部的日子就越发难过了……

  见他脸色阴晴不定,朱厚熜却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饶有兴味地问道:“马阁老可认识这个东西?”

  问完之后,他自己倒先笑了起来:“呵呵,其实朕真是多余有此一问。朕早就知道你自幼家贫,出仕为官之后也是清廉如水,只怕当初时常要进出当铺,又怎会不认得这是当票!”

  马宪成陪着笑,心里略微轻松了一点,又从当票本身去想,立即就发现了问题:“皇上着臣看这张当票,可是为着月息过高?”

  朱厚熜慨叹道:“到底是火眼金睛的马阁老啊!朕未曾点破,你便已晓得了。国朝从太祖高皇帝起便定有明律,当铺取息每月不得超过三分,这四分的利息是怎么回事儿啊?”

  马宪成心中一哂:皇上当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别说是四分的利息,五六分的也有。可这是当者和当铺之间你情我愿的事情,地方官府衙门轻易都不好去管,又关我户部何事?

  但他这些话可不敢明说,只好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说:“奸商贪得无厌,肆意盘剥贫苦百姓,干犯国法律令,臣恳请皇上下旨,着顺天府衙彻查重办!”

  朱厚熜似乎没有听出他将皮球踢到顺天府衙的用意,点点头说:“彻查重办是必须的。月息四分,年息就达到了四厘八,一年利息近乎本金之半,谁能承受得了这么高的利息?还有,我《大明律》载有明文‘负债出举,不得回本作利’,已是明确规定民间放贷不许计收复利,朕却听说当铺接当放贷,都是利滚利地计收复利,叫什么驴打滚、印子钱、滚滚利、筋斗利,不一而足,无一不是高利贷。遍布四方的典当行就是借此牟取暴利,丁门小户不幸落入其中,常常凄凄惨惨地卖田宅鬻儿女,被逼得家破人亡!”

  “皇上圣明。”

  “可是,事情却是不好办啊。”朱厚熜说:“看到张太岳的这张当票,朕就命锦衣卫秘密调查了京城的各大当铺,有五分利、六分利的,说起来张太岳投当的这家当铺的四分利还是最低的,兴许是看他大小还是个官,给了他折扣也说不定。总之,没有一家是遵守国法,按月息三分计利。推及全国,要按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律法,所有的当铺都该封门查办了……”

  朱厚熜很明显地流露出了犹豫的语气,马宪成心中则更是十分为难:典当业由来已久,经营以物品抵押的个人放款,历朝历代都十分发达,明朝亦然,当铺遍布各地,本金从千两到万两不等,全国上千家当铺共计本金两百三十多万,朝廷按本金的十分之一征税,每年收到的税金都在二十万两以上,抵得上户部十大税关的平均水平,等若是户部的第十一大税关。如果将全国当铺俱都查封,就少了这笔源源不断的一大财源。更为严重的是,百姓告贷无门,如果遇到急用,便束手无策了……

  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委婉地劝谏皇上,就听到皇上又问道:“当铺生意是不是很好?”

  马宪成当年是当铺的常客,自然知道个中详情,忙应道:“是,皇上。平日里收当、赎当本就繁忙;临近年关之时,穷门小户的百姓手头缺钱,成群结队到当铺借贷,当铺门庭若市,应接不暇。时人有杂记曰‘一进腊月,则烂盈其门,柜内朝奉店伙,已有应接不暇之势;柜外人声鼎沸,纷若乱丝,从日出起直至日落,迄无闲暇,至岁末数日,人数尤多,事情尤琐,大除夕,当铺一律向不关门,纷纷一夜,竟有守侯终宵者,至元旦日出,人数始稀’。”

  朱厚熜听得津津有味,等他说完之后,好奇地问道:“这个‘时人’不会是你马阁老吧?”

  不等马宪成回答,他又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慨叹道:“百姓苦啊!一年到头,奔于饥寒,合家老小望穿了眼等的就是过年,也只过年这几天才能沾点荤腥,添件衣裳。当家之人为了全家老小这么点微不足道的期望,便得拼命去忙碌,可还是免不了要靠告贷才能过年。殊不知,过年之后,还贷之日就临近了,又陡然增添了新的债务,还是那种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债,来年的日子便越发地难过了。百姓家常说的‘年关难过’,大概便是此意吧……”

  尽管马宪成二十来岁就出仕为官,靠着微薄的俸禄,还能勉强度日,也渐渐淡忘了少年之时的困顿凄苦,但皇上一席话,却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他不禁悲从心来,眼眶也湿润了。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看着自己的子民生活如此艰辛,朕愧为君父啊!”朱厚熜说:“朕也知道,欲使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那饥寒之苦,绝非朝夕便可使奏功。但身为万民君父,为百姓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解民困顿,此乃朕义不容辞之责任,亦是朕平生之所愿!马阁老,这便是朕今日叫你来的目的!”

  马宪成已是激动得难以自已,跪了下来,叩头道:“仁君爱民,臣代百姓磕谢天恩!”

  接着,他抬起了头,不顾礼仪地直视天颜,坚定地说:“皇上但有所命,微臣万死不辞!”

  “马阁老请起来说话。”朱厚熜说:“朕方才对你说了这么多,也并不是要拿百姓疾苦来逼得你掏银子。穷门小户的家尚且难当,更不用说是你当着我大明朝这么大的家了。朕也知道,眼下虽说国家百业繁盛,经济发展蒸蒸日上,西北防鞑靼,东北剿土蛮,东南平倭寇,还有那么多的矿山、工厂要开,还要治理黄河,要造蒸汽机,要造海船,哪里都伸手向你户部要银子,你马阁老又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所以朕今日找你来,不但不问你要银子,还要送一注大财给你。”

  迎着马宪成错愕的眼神,朱厚熜说:“你手头上不是还有一两百万的银子吗?拿二、三十万出来,办个官营典当行,月息两分,不得计收复利,抵押物估值要公平合理,放款额度也应适当放宽,至少不能低于物品本值的一半。如此,既能解百姓燃眉之急;又能以官本生息,贴补京官俸禄;还能杜绝那些不法奸商以高利贷盘剥百姓。利莫大焉,善莫大焉!”

  皇上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落笔竟在这里!马宪成尽管知道此事颇为棘手,会给自己和户部招来朝野上下的非议,但皇上既然将此事剖析的如此透彻,让他也认定这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他又怎会畏惧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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