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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熜点点头:“你能这么想,也不愧朕把国库锁钥交给你来掌。这两年就不说了,前些年真是难为你苦撑危局,着实不容易啊!”
听到皇上这样的暖心话,马宪成更是动情了,说:“既食君禄,为君分忧便是臣的本分。”
“不过,户部掌握国家财政,究竟如何才能给朕当好这个大掌柜,里头的名堂大着呢!”朱厚熜说:“说句你马阁老或许听了不受用的话,你的思路还是没有放开,或者说,你的思想还是没有解放!”
“思想解放?”马宪成怔怔地说:“臣愚钝,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说:“用你户部积压的那些仓储实物给百官折抵俸银,一来令朕失信于天下;二来京城数万官吏,无论用何等实物折俸,都不是一笔小数目,官员们要变现,便要把东西买于商家,骤然将那么多的东西投放市场,势必引起物价剧烈变动,扰乱市场正常秩序。这且不说,还会造成两种结果:其一,就是那些当道大僚和那些虽然官位不高,手中却掌握实权的衙门的官员,他们不必出门售卖,自然会有蝇营逐臭的商家捧着银子上门重金收购,出的价钱也比市价要高出许多,实物折俸对他们来说,比直接领俸银还划算,无异是一种变相的行贿受贿,败坏吏风,害莫大焉!其二是那些既无显赫官位、又无实权的官员,如翰林院、国子监等清水衙门的那些清流,只怕他们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将价钱一压再压也无人问津。如此苦乐不均,更会招致官员不满。朕看,与其这样,还不如把那些东西放在仓库里放陈了、放烂了的好!”
听皇上把实物折俸的危害剖析的如此透彻,马宪成头上冷汗潺潺而出,当场离座跪了下来:“臣本无经略之才,妄献治国之策,颟顸失措……”
其实,朱厚熜逼着马宪成想办法筹措军费,其实都是为了给他下面的话做铺垫;而且,关于实物折俸的危害,也不过是他结合后世那些政府官员的灰色收入随便发了几句议论而已。因此,听到马宪成如此痛心疾首、上纲上线地自责,他也觉得好笑,便上前亲手将马宪成扶了起来,假装呵斥他说:“议事就是议事,朕给你出难题,你替朕想办法,对与不对,出得你口,入得朕耳,又没有旁人在场,你又何必如此惶恐?朕若是信不过你的忠诚与才干,又怎会把国库交给你来掌?好生坐了,朕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等马宪成感激涕零地坐回原位之后,朱厚熜又说:“诚如你方才所言,你户部积压的那些仓储实物都是我大明百姓的血汗钱,终年闲置在户部各处府库仓场之中,是对国帑民财的极大浪费,白白糟蹋了更是十分可惜。如何用好它,让它为国家经济发挥作用,就需要好好费一番脑筋。比如说,户部认真清理一下库存,把那些能用于国计民生的物品,如你刚才说的什么绫罗绸缎丝绵布帛各色衾褥,以及书画几案铜锡磁木等各类器皿,折价变卖给商户,多少卖几个钱,总好过放在仓场库房之中虫蛀鼠咬腐坏变质了。若是担心在这个过程中有不法官员勾结奸商监守自盗之情事,或是发卖朝廷贡品招来朝野上下的非议,就由朕来下旨,你们户部采取公开招标、竞价拍卖的形式,朕再责令都察院派监察御史全程监督,卖得钱财分文不少地上缴国库,充为国用,任谁也说不出你户部的不是。”
“公开招标?竞价拍卖?”马宪成在心里默念几遍,高兴地说:“圣明无过皇上!这个法子不但能缓解国朝财政危局;亦能减轻户部仓储压力,节省国帑民财。臣回去之后即刻与户部有司仔细商议,尽快拿出个切实可行的章程来奏报朝廷。”
朱厚熜见马宪成这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意见,心中也是大感欣慰,笑着说:“这还只是其一,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户部尽快将各地上缴贡品的品种数量逐一清查盘点,分类造册,对那些不必要的贡物一律豁免;对那些尽管必要却要不了那么多的酌情减少各城进贡数量;至于那些尽管需要却能从市面上买到的,则由户部匡算数额,由各地官府按一条鞭法折银计收,由户部在市场上按价采购。这是嘉靖二十二年朝廷推行一条鞭法时留下的尾巴,亦是国朝之一大弊端,今日你我君臣既然说到这里,就一并革除了,免除百姓缴纳贡品及各级地方衙门官吏挑剔之苦,减轻百姓的负担;亦可免除各级地方衙门运输和受你们户部那些仓场老鼠的敲诈盘剥之苦。”
对于此事,马宪成却不敢再象刚才那样,很干脆地应承了。
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封建王朝,天下是皇帝一家一姓的“家天下”,举全国之绵力、以天下之财用奉养皇帝就成为理所当然之事。皇上乃至国家的一切用度,就压到了百姓的头上。百姓要承担的,不仅仅是缴纳皇粮国税这样的正项赋税,还有那难以计数的贡品,大到金玉珠贝珍奇玩好,小到笔墨纸砚柴米油盐,什么郑州的毡、邓州的胶、虢州的席子、泾州的蜡烛,只要是小有名气的地方特产,都会被列为贡品敬献朝廷,百姓每每被逼得倾家荡产,举家逃亡甚至投河上吊的也不在少数。
这还不单单是百姓深受其苦,各省府州县地方官府衙门也是苦不堪言。须知州牧县令,除了守土安民的本职之外,第一等的要务重责,就是按规定每年向朝廷缴纳这些贡品,一旦不能按质如数缴纳,就等于是违抗君命,头上的乌纱帽就戴不安稳,兴许还要被朝廷以“玩忽职守”之罪论处。因此,各级地方官府衙门一方面百般威逼治下百姓缴纳,逼死人命也在所不惜;另一方面,在解送贡品进京之时,为使上缴的贡品能顺利通过验收,还要准备一份厚礼打点户部管理仓场的府仓大使、副使和属吏。
别看府仓大使只是个正九品,副使只是从九品,官阶低得不能再低,却是一个天大的肥缺,一任府仓大使,等于家里开了一个钱庄,放屁都能蹦出银屑子来,所以官场上对他们这种人有“仓场老鼠”的戏谑之称。马宪成在户部干了近三十年,曾以户部右侍郎的身份总督天下仓场,对这里头的猫腻比谁都清楚,为了扭转仓场老鼠们贪婪索贿的歪风邪气,曾将各处仓场大使换了个遍,还揪出了十来个劣迹斑斑的官吏,交由刑部和大理寺依律问罪,被那些人咬牙切齿地称为“马阎王”,即便如此,还是不能根除此弊。
其实不只是马宪成对此束手无策,古往今来,多少千古名臣对此也是无能为力。北宋名相寇准在以盛产砚台著称的端州任知府,离任之时没有拿一块端砚留作纪念,可该敬献朝廷的,他一块都没敢少过。同样还有明朝英宗正统年间的“救时宰相”于谦,尽管他知道“手帕蘑菇与线香,本资民甲反为殃”,可他也只能“清风两袖朝天去”,不给那些朝廷重臣、当道大僚送土特产,却不敢不每年车载船运,给朝廷上缴“手帕蘑菇与线香”。被百姓千古传诵的这些名臣廉吏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若是那些出生在帝王之家的皇上,便会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但朱厚熜毕竟是个冒牌货,总觉得这样奢侈浪费实在过分;而且,更让他担心的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倒在其次,怕就怕的是上行下效,将缴纳贡品当成了盘剥百姓贪墨民财的挡箭牌,对百姓敲骨吸髓。去年镇抚司反贪局揪出了一位在山东泰州任知府的贪官,他借口要向朝廷敬献用泰山木鱼石打制的石敢当,动用民夫千里迢迢地押运了整整两车石敢当进京,除了有三个确实交到了户部承运库之外,剩下的那些都被他送了人情,特别是主管官员诠选任用的吏部文选司,从郎官到下面不入流的属吏是一家一个,人情算是做到家了。此事涉及金额虽说不大,可性质十分恶劣,兼任文选司郎中的高拱将他举报给了反贪局,把朱厚熜也气得够戗,恨不得让他一个人把那两大车石敢当都背回泰山去。
思量了许久,马宪成才说:“皇上,历朝历代,国家一应用度皆由百姓供应,若是取消,臣恐宫中及朝廷用度不济……”
朱厚熜说:“朕虽受命为九州共主,身为九五之尊,坐拥四海之富,可食不过五味,卧不过一榻,四季常服也不过八套,哪里就能用得了全天下的特产?绝大多数还不是让那些大大小小的贪官墨吏给层层贪污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苦了百姓,肥了贪官?至于宫中及朝廷必需之物,那些由国家榷场专营,不许民间散卖的盐铁铜茶锡等物,照例还由各地如数缴纳;其他那些日用之物,什么布匹啊、瓷器啊、蜡烛啊乱七八糟的东西,既然市面上卖得有,就在市面上采购便是了。”
皇上的话太过匪夷所思,马宪成不禁忘了御前礼仪,怔怔地反问道:“在市面上采购?”
“不错!”朱厚熜笑着说:“此法可谓之曰‘政府采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