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治乾斜着眼睛瞥了邓志杰一眼:“区区接待小事有何难办的?若说因是第一次接待巡按海大人,你担心摸不清他的嗜好口味,再闹出象日前接待荣王千岁之时那样的差错,另外多备一套也就是了。做了这么多年的官,给我当副手也有两年了,这点小事还不能做主,偏要来烦我?”
邓志杰苦笑着说:“卑职身为本府佐贰,该当帮府台大人分忧。再者说来,卑职又是府台大人一手提携起来的,对于府台大人的吩咐,自然更要不折不扣地执行。说起来我们荆州也算是个水陆要冲,每年从我们这里过路的大人不知凡几,总督巡抚一级的封疆大吏也有不少。有老规矩在,卑职照着做就是了。因此,前日接到巡按御史衙门的滚单之后,卑职就已经照着老规矩把差事分派了下去。但卑职思来想去,这件事或许不是那么简单……”
邓志杰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除了表白忠心推卸责任之外,一句正题也没说到,封治乾嫌他琐碎,哼了一声,说:“兴许说话间海大人的官船就到了,老邓,你有什么就赶快说,该怎么办我们还要定纂儿呢!”
“是,卑职糊涂了。”邓志杰忙说:“这两年里,朝廷对‘驿传之禁’三令五申,皇上显然是要借此机会整饬纲纪刷新吏治,这个当儿,朝廷又给咱们湖广派来了那么个巡按大人,去年一到任就定下了个《巡按条约》,巡按御史衙门的滚单上不但重申了这个条约,还专门提到汉阳、黄州、辰州四府与德安、岳州两府之事。卑职就犯了难,不知道是该按过去的规矩来办是好,还是该遵照圣谕和巡按御史衙门新定的条约来办才好……”
原来,大明开国以来,承袭唐宋旧制,在全国各地建有驿站,设有八品驿丞,由兵部管辖。驿站负责全国军情急递之上传下达,并负责在职官员进京、赴任及出差公干之食宿接送。入住驿站者须持有兵部所发之勘合作为凭证,其费用由驿站据实上禀,户部核实报销,驿站长年供用的轿马杂役就地征派。设立驿站本为消息传递顺畅并公务简便,持有勘合者,不单食宿由沿途驿站免费供给,一路上轿马官船也由驿站提供,不同品秩的官员有不同的轿马车驾和饮食住宿待遇。如此一来,全国数百座驿站就变成官员游饮宴乐敲诈勒索之所,驿递制度也已日渐成为国家财政的巨大负担。嘉靖二十二年,朝廷厉行新政,整饬财政,开源节流,就定下了“驿传之禁”,禁止因私旅行者一律不得驰驿,因公入住官驿者无论品秩一律不得超标准索要酒食、车马。
前几年因南北交煎,交通阻隔,这项制度倒也没显得有多么紧要。平定江南叛乱之后,奉旨出行、调任各地或部省之间往来公干的官员骤然激增,很快就显出了各地驿站仍在船行旧路,嘉靖二十五年兵部申报户部核销的驿递费用竟高达一百六十四万五千八百二十四两之多,比未实行“驿传之禁”前也没少花多少。朱厚熜大为恼火,下旨切责了兵部,并责令内阁将“驿传之禁”列为嘉靖二十六年一项大政,从严督办、重点督查。
官员们出门在外在官驿享受惯了,突然不准他们使用驿递,都感到很不方便;加之对于那些因私出行的官员们来说,出一次远门是他们捞外快的绝佳机会,如今不但得不到各地奉送的贽敬,沿途还得花自家的银子住客店,引起了多少官员的不满与抵触,纷纷给皇上上疏写奏本,要求废除这个刚刚实施的“驿传之禁”。朱厚熜深知整饬纲纪矫治腐败的艰难,将那些奏疏尽数驳回,并严令有司对敢于违禁者给予严惩。嘉靖二十六年一年里,因违反条约使用驿递或骚扰驿站的官员被处分了几十个,如大理寺卿赵淳郊游踏青,在京南驿吃了一顿招待筵席,堂堂小九卿衙门正三品的堂官因此竟被降职两级,贬为正四品的左少卿。如此严刑峻法,好不容易才刹住了这股由来已旧的歪风邪气,堵住了国家财政的一大漏洞,嘉靖二十六年一年兵部全国数百个驿站节省开支近一百万两,实行了四年之久的驿传之禁才算是收到了实效。
但是,驿传之禁可以堵住国帑流失的漏洞,却不能阻止过往官员扰民之事的发生。因为无论是官员公干还是因私过境,出于礼貌或其他目的,各地官府衙门的官员照例都要出面接待,好吃好喝招待一番,临行之时还要奉送一笔为数不菲的贽敬。这部分开支国家当然不给分文,一切费用由地方自行筹措置办。比如说,象海瑞这样的巡按御史出巡地方,照例就有下马饭、阅操酒等规矩,州官县令先定本城大户充役,每桌要上菜品四十味、果品四十味、甜食四十味,而攒合暖盏的佐酒小吃之类不计其数。还要根据来宾的嗜好口味,不时更易。照这么铺张浪费的官场风气,连来宾带陪客,随随便便一两桌饭就要花费上百两银子。此外,临行之时,地方官府奉送的贽敬银也要一两百两银子,就照例由不能供奉食物的穷门小户分摊,或按门户或按人丁,或五分或半钱,一律都要摊派到百姓的头上。因朝廷施行“一条鞭法”逃脱了杂役之苦的百姓再次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尤其是在一些水陆要冲之地,由于过境官员实在太多,那些大户人家尚且不胜其烦,穷门小户的百姓对此更是苦不堪言。
嘉靖二十六年七月,被擢升为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按湖广的海瑞一到任,就颁布了《巡按条约》,洋洋洒洒二十六条,以巡按御史衙门的名义行文湖广各州县,其中明确规定,巡按御史出巡各地,州县官不得出城迎接;如无必要,巡按御史不与当地官员晤谈,只传询当地德高望重的乡绅或普通百姓,听取他们对本地官吏和冤案的申诉,无须当地官员作陪;供给饮食不得上鹅和黄酒、也不得上甜食,每日饭食钱不得超过纹银二钱至三钱,概由巡按御史衙门从例银中开支,与当地官府结算等等。
《巡按条约》一经公布,湖广官场一片哗然。这个条约出乎人们意料的严厉,也令人难以想象的琐碎。尤其是诸如不准上鹅、黄酒和甜食之类的条款,竟然公然写进堂堂一省按台的《巡按条约》里,在各地官员看来,不免矫情或近于苛刻而难行,甚至被认为是违背朝廷规制,有失朝廷命官体统,就都一笑置之,根本没有当做一回事情。
嘉靖二十六年秋冬期间,海瑞出巡湖广汉阳、黄州、辰州三府,三府官员还是按常例接待了他。谁知道海瑞竟然以违背了《巡按条约》指定的供给标准,巡按御史衙门无法承担起饮食费用为理由,公然罢宴不说,还将三府官员告到了湖广巡抚衙门,要求巡抚衙门从他们养廉银中扣除相关费用,并且声称若不如此,则他们所花费的一钱一毫,都是侵夺民脂民膏,无异于强盗拦路剪径,他要上奏朝廷,参奏三府官员公然违抗“一条鞭法”,私自向治下百姓加征苛捐杂税,要将他们依律治罪云云。如此不近情理又不留情面,令湖广通省官员无不瞠目结舌。
但经过这么一来,各地官员谁也不敢再把《巡按条约》视为一纸空文,嘉靖二十七年仲春,海瑞再度出巡德安、岳州两府之时,就只有一个驿丞带着几名小吏前来迎接,驿站供应的膳食也非常简单,每餐不过两菜一汤而已。海瑞吃得十分满意,对两府官员也是赞不绝口。
有这一正一反形成鲜明对比的例子,封治乾心里也觉得邓志杰说的有几分道理,不禁犹豫了起来,沉吟着说:“你担忧也是有道理的。咱们在这里说句私话,想他海瑞不过区区一个制科进士出身,因直言极谏得蒙皇上恩宠,二十郎当岁便开府建衙,巡按一方,回报君恩圣眷的心思就不能说全然没有,博取清名以求步步高升的心火儿更旺得不能再旺。如此想来,他搞出《巡按条约》那样的东西,给我们湖广官员一个下马威,让我们都不敢小觑了他这个出身制科的年轻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大人说的是。”邓志杰说:“依卑职愚见,我们还是照他《巡按条约》上说的办,莫要触了那个野人的霉头才是。”
封治乾说:“话虽如此,毕竟我们荆州不是德安、岳州两府那样的贫瘠之地,象他们那样装穷,不但会被其他州府耻笑说我们真怕了巡按御史;只怕也未必就能在他海瑞那里讨得好。这样吧,既然你前日已按老规矩把差事分派了下去,也就不要再随便改易了,让他们拣七八样精美菜肴送来,其他的都送到荣王千岁那里去,他跟那个出身海南贫家的海瑞不同,打一落地就是锦衣玉食,我们百般小心伺候着,他还嫌供奉菲薄,不合口味呢!”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衙役跑了过来,跪下说:“禀报大老爷、二老爷,巡按海大人已到了府衙,说是要见两位老爷。”
封治乾一愣,追问道:“不是说他乘船来吗?怎么又改走陆路了?”
“回大老爷的话,海老爷确实是乘船来的。不过在前面一个渡口就下了船,打着仪仗乘轿进了城。听海老爷的随从说,是不想扰了码头上驻泊的商民船只。”
“啊?”码头上一干荆州府的官员都面面相觑:敢情我们这一趟是白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