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下属官员都在偷眼瞟着自己的脸色,封治乾不由得恼怒起来:好你个海瑞,为了迎候你这个御史大老爷,我不但将上千条船都清理了出来,还将荆州府的各级官员都召了来,冒着毒日头赶到码头上来迎接你,你却悄无声息地先下了船进了荆州城!说是不想扰民,还不是想搞突然袭击,抓住什么把柄给我一个下马威!再者,你要博取一个爱民恤商的好名声,却让人耻笑我马屁拍到了马胯上,拿自己的热脸贴了你的冷屁股,我这堂堂四品知府的颜面何在?
想到这里,他冷哼一声,招呼众人说:“都听见了?海大人只召见我和邓大人,其他人都散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邓志杰多了个心眼,忙问来报信的衙役:“府衙中人有没有谁告诉海大人,封府台和我是前去码头迎接他的?”
那位衙役说:“回二老爷的话,您老早有吩咐,今日谁问起来都说大老爷和您老去查看河防了,府衙里没人说别的。”
邓志杰放心下来,对封治乾说:“府台大人,兴许明日海大人就要提出视察商埠,卑职以为该速速派人前往上下两游,把那些疏散出去的商船再召回来,不知可否?”
封治乾虽然生气,却不糊涂,便摆摆手说:“这点小事你说了算。”
邓志杰又说:“还有,眼瞅着快午时了,海大人却守在府衙等着与我们晤谈,想必就不会去馆驿歇息用饭。府台大人,你看是不是让那些承差的大户把置办的菜肴果品送到府衙去?”
封治乾冷笑道:“送去府衙干什么?等着让他数落我们不成?你难道不知道那位海大人有多大的官威!”
“这个……”邓志杰为难地说:“若不让他们送,府衙里的小伙房一时也来不及置办饭食啊……”
封治乾怒气冲冲地说:“还置办什么!府衙大伙房里有什么就吃什么,他要标榜清廉,我们又何必拿那些菜肴果品去玷污人家的官声清望!”
说罢之后,他率先钻进了大轿,死命地跺着轿板:“走走走,回去会一会那位御史老爷海大人!什么东西这是!”
因巡按御史的官轿仪仗就停在荆州知府衙门的大门口,封治乾等人只得乘轿从后门进了府衙。封治乾先去了后堂脱掉被汗水浸湿的官服,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官服,又跟衙门里的书办交代了几句才出来。客厅里正坐着一位身穿蓝色六品官服,身材挺拔、颀长,面色黝黑的年轻官员,一见他走进来,忙起立迎候。封治乾知道他便是本省巡按御史海瑞,抢先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海大人吧?下官封治乾,忝为荆州正堂,这厢有礼了!”
海瑞一边拱手还礼,一边说:“下官海瑞,见过封府台。”
待海瑞与邓志杰也对揖见礼之后,封治乾招呼海瑞就坐,一边吩咐人换茶,一边说:“实在对不住海大人啊!大人衙门里的滚单下官已收到,可原本早就定了今日要带本府各位官员视察河防,才说是匆匆看了之后再顺路前去码头迎候大人,却不知大人已经驾到,有失远迎,实在失礼,失礼啊!”
海瑞欠身说道:“封府台客气了,下官怎敢劳动大人大驾迎候,更不敢耽搁贵衙门正经的公务。这一路行来,贵府各处庄稼长势喜人,城里各处商铺物产丰富、生意兴隆,街上也几乎看不到乞丐流民,封府台及荆州府各位大人理政有方,治下百姓才能如此安居乐业啊!”
虽然海瑞说的都是赞扬的话,而且也是他巡按地方的职责所在,但他有提前下船、悄然进城搞突然袭击这么一出戏,这些话在封治乾听来就变了味道,心说幸好我们早有防备,没让你这不识好歹、牛皮烘烘的巡按大老爷抓住什么把柄,否则的话,还不知道你会怎么说呢!也就故做矜持地淡淡地一笑,说:“海大人谬赞了,身奉王命,抚政安民是下官等人的本分。”
海瑞还想再说什么,封治乾又抢着说:“都午时了,海大人若不嫌弃,就在衙中膳房里吃顿便饭吧。”
海瑞客气地说:“怎好叨扰。”
封治乾皮笑肉不笑地说:“呵呵,衙里伙房的膳食是要比馆驿里差一点。不过,既然来了,海大人还是给下官和邓大人一点薄面吧。”
见封治乾换了身旧官服才出来与海瑞相见,邓志杰就知道他有心要在海瑞面前装清廉,也帮腔挽留,海瑞推辞不过,跟着两人来到膳房。
封治乾吩咐上饭,立时就有人送来了四菜一汤,先是两道凉菜:一小碟花生米,一盘子装着四块酱豆干,这两道菜大概佐酒都上不了大场面,却被公然拿来饷客。热菜也是两道,一盘子素炒茼蒿,一碗蒜苗炒鳝鱼算是荤菜,可那鳝鱼比筷子也粗不了多少,还少得可怜。汤是名副其实的神仙汤——一钵子清水放了点盐,撒了点葱花,旋了些蛋花,上面漂着三两点油星子。最难得的是那桶米饭,颜色黄的象是痨病鬼的脸,原来是用发了霉的糙米做成的。
一看这饭菜,邓志杰心里就开始打鼓:这不是府衙里大伙房的饭食,府衙里没人愿意吃这么粗劣的玩意儿,显然是府台大人吩咐人另做的。看来他老封不单是要在巡按御史面前装清廉,这是要故意整一整那个不给面子的海瑞啊!唉!象海瑞那样不谙为官之道的年轻新贵,你老封跟他较个什么劲?真要撕破了脸,人家巡按御史手握监察弹劾大权,能有我们的好?
不过,邓志杰想归想,可他身为佐贰,当着封治乾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暗自担心,表面上还得装出笑脸。
对于这样连寻常百姓人家都羞于拿出来待客的饭食,海瑞却毫不计较,拿起筷子,端着海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倒是陪吃的封治乾、邓志杰两人自己消受不了,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挑,象吃药似的。
海瑞一边吃饭,一边询问当地政务民情,很快就吃完了一碗,还自己动手又添了一碗,笑着说:“封府台,你们这荆州府衙里的糙米饭,真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味了,好吃,好吃!”
封治乾、邓志杰两人还只是拨去了碗面上的那一层米,便以为海瑞是在挖苦他们,但偏偏海瑞说的又是那么真诚,让他们也不好发作,陪着笑脸说:“海大人有所不知,咱衙门里头平常就是这膳食,拿来招待你海大人,实在汗颜啊!”
“这是哪里的话!”海瑞感慨地说:“下官调来湖广之前,曾在昆山任过一年多的知县,昆山毗邻苏州,也算是个水陆要冲、消闲之地,经常有朝廷当道要员或卸任大僚路过昆山,县衙照例都要接待,下官最头疼的便是这个。百姓赋役日增,而风俗益奢;劳役日重,而供给更重。置办食材,惧难精;应付侍从,惧触怒;老爷稽查,患追求苛刻;皂卒恐吓,患需索无度。惴惴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然则在上官看来,不过是一饭而已。一饭尚且如此,其他各项陋规便可想而知。因此,下官当年对这迎来送往之事深恶痛绝,能推就推,能躲便躲。到了湖广之后,才定下了那么个《巡按条约》,不为别的,仅是从我做起,稍改官场奢侈之风,略苏百姓供给之苦而已。”
邓志杰似乎还有些不相信,追问道:“这样的膳食,许多人都吃不惯,真能对得上海大人的胃口?”
“呵呵,邓府同有所不知,海某一介远外岛民出身,自幼家境贫寒,这等不掺野菜的白饭,还是要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海瑞放下了筷子,动情地说:“这些年来,皇上励精图治,百官谨奉职守,万民安守本分,所为者何?正是为求天下大治,共享盛世。依下官陋见,什么时候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百姓也都能天天吃到这样的膳食,离皇上孜孜以求的太平治世大概也就相去不远了。”
封治乾、邓志杰两人这才隐约感觉到海瑞说的都是真心话,不由得都是一怔,立刻意识到以往的传言和自己起初的判断都与眼前这个人大相径庭,此人万不可以常人论之,亦不可以怪人论之,一切发乎中而形于外,既不会委屈本心去逢迎他人,更不会放弃自己的固有思维去迎合世俗观念。象这样的人,如果非要给他下个定义,大概更接近于周公孔子所推崇的“朴人”。可是,当今之世,尤其是在大明官场,所谓的“朴人”就是“野人”!官场之中突然闯进这么一个野人,就会把多年以来,所有似是而非积非成是而被人们心安理得的接受并身体力行的那些规矩都破坏得一干二净!
尴尬了好一阵子,封治乾才干笑着说:“海大人贫而志坚,达不忘本,诚为国朝官员之楷模!”
“封府台谬赞,海某愧不敢当。”海瑞真诚地说:“看你封府台这身旧官服,又吃到了贵府衙这样俭省的膳食,下官心中十分佩服,你与邓大人都是难得的清官啊!”
封治乾越发地尴尬了,既不好意思直认自己就是一个一介不取的清官,却又不敢在专司惩贪肃奸的巡按御史否认自己不是“清官”,只得装出一副庄重的样子,说:“出仕为官,既蒙浩荡天恩,又食朝廷俸禄,司牧一方,岂敢忘却吐脯之心?不才所为,仅是守官箴而已。”
说话间,海瑞已经拔完了新添的那碗饭,满意地放下了碗筷,说:“这碗糙米饭已表现了两位大人的官箴。看来,荆州府完全称得上是官清民治,下官倒是可以即刻回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