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宪成知道,皇上与司礼监太监一唱一和,其实字字句句都是说给自己听的,为了给皇上造龙衣以备即将到来的午门献俘大典,宫里的中官捐俸禄、捐积蓄,甚至还有人说要把皇上的赏赐给当了,无一不是在他这个外臣面前显示内侍对皇上的忠心。要说给皇上造龙衣,毕竟是关系朝廷体面的事情,也确实应该。尤其是这个陈洪,偏要挑这个时候来呈奏御前,摆明了是要将自己的军,不答应岂不更加触怒了皇上,更给了这个阉奴找茬发难的机会……
马宪成的心中正在紧张盘算,此刻又听到皇上这么说,他就更不能不表态了,赶紧站了起来,说:“皇上爱惜民力、戒骄戒奢、俭省克己,我们做臣子的都感动莫名。且不说午门献俘大典是朝廷一大盛事,照例该风光大办,皇上已有八年没有添置新龙衣,便是臣等的失职。”
朱厚熜立刻将眼睛盯向了他:“这么说,马阁老是同意掏十万两银子给朕造龙衣了?”他嘲讽道:“户部也不宽裕啊!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的银子出来,你可有难处?”
马宪成知道皇上是为他方才那样直言抗上不满,但话已出口,也不好更改,便汗颜道:“户部的难处,臣会想办法。”
朱厚熜继续嘲讽道:“你的好意朕心领了,可想是想不出来白花花的银子的,朕也不能不体谅你的苦衷啊!”
“既食君禄,便要忠君之事。臣身为户部尚书,打理国库、安排正项开支是臣的责任。”
“给朕造龙衣真是朝廷正项开支吗?”
“回皇上,太祖高皇帝定下规制,历代先帝也有旧例,臣等理应照此办理。”
“好好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朕也只好准司礼监所奏了。不过,”朱厚熜语气陡然阴冷了下来:“朕想请问你马阁老,请问户部,恩恤赏赐将士可是正项开支?太祖高皇帝可定下规制?历代先帝可有旧例?”
“回皇上,臣方才所奏之对将士恩恤赏赐之事正是循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制,参照历代先帝的旧例,并秉承皇上‘从厚’的圣谕拟订的标准。”
朱厚熜立刻意识到若论言辞机锋,自己并不是眼前这位浮沉宦海几十年的内阁学士、户部尚书的对手,方才见他似乎方寸大乱、节节败退,其实他每一句话都给自己容留了反击的余地,便撇开刚才那个问题,直截了当地说:“那你的意思是户部有钱给朕造龙衣,却不肯多拿一点钱出来优抚恩恤阵亡将士、犒赏全军吗?”
马宪成不肯正面回答,说:“回皇上,天子服饰并非个人好恶,实乃一国之体面。”
“国朝近两百年前所未有的大胜,推说朝廷财政吃紧,不肯厚赏将士,却从现在就开始筹谋午门献俘大典,还说要风光大办,光给朕造龙衣就要花二十万两银子,一场庆典下来要花多少?可供朝廷优抚恩恤多少阵亡将士的遗孤?又能供朝廷厚赏多少为国家社稷效死用命的将士?”朱厚熜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几乎是咆哮了起来:“你们看着朕的衮冕龙袍之上镶金嵌玉华美无比,朕却觉得沾满了将士的鲜血、军属的眼泪,这样的章服,你们让朕怎能穿得下去!”
顷刻间便是雷霆大作,陈洪自然趴俯在地上簌簌发抖,马宪成也不得不跪了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只得微微闭上了眼睛,却有两颗浑浊的老泪从他沟壑密布的脸上滑落了下来。
看着这位忠诚勤勉的老臣伤心落泪,朱厚熜突然又觉得于心不忍,便将语气缓和了下来:“马阁老,纵是穷门小户,开门也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当着我大明朝这么大一个家,朕知道你难。可再难,难得过前方那些舍弃性命不要,保卫我大明江山社稷的将士吗?他们都是精壮虎贲之士,更是家里的顶梁柱,殉难之后,剩下的孤儿寡母可怎么办?朝廷对阵亡将士自有恩典抚恤,这话不假。午门献俘大典风光无限,载诸史册少不得也要大书特书一笔,更少不得要给你们这些朝廷重臣加官晋爵、恩荫子嗣,可朝廷的庆典从何而来?你们的官秩恩荫又从何而来?若无众将士效死用命,我大明江山社稷能否保全尚不可知,能有那样藻饰太平的庆典?若被外寇内贼亡了我大明,你们的身家性命能否保全尚不可知,能有那样盛隆一时的荣华富贵?举国上下欢庆胜利之时,最不能忘且不该忘的,便是那些浴血沙场、为国捐躯的将士啊!”
马宪成脸上的眼泪如线一样跌落下来,不禁也深深地趴俯在地上,哽咽着说:“臣冥顽愚钝,不能体念圣心仁厚……”
“好了,朕也不让你为难。这造龙衣之议,既然司礼监、工部和你户部都同意,朕就批了。”说着,朱厚熜抓起御案上的毛笔,饱蘸了朱砂,在陈洪呈上的清单上批了一个大大的“准”字,然后将那份清单递到了马宪成的面前:“这造龙衣所需的二十万两银子,朕再把它捐出来,加上你方才奏请的那三十三万两,一并用于优抚恩恤阵亡伤残将士及犒赏全军有功之人。如何合理使用由你酌定,户部行文军需供应总署尽快发放。此事应着速去办,朕信得过你,就不必请旨了。朕只说一句,这是朕捐出来的钱,若有一分一文被那帮经手的文官武将贪到自己的腰包,却到不了朕的将士们的手中,朕会让他一百倍一千倍地给朕吐出来!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剥皮楦草的刑罚,朕只在宫中用过一次,效果大概还不错,有人若是坏了心肝,想尝试一下那样的滋味,尽管放手去贪!”
马宪成捧着那张御批的笺纸,激动得浑身颤抖,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可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觉得在这样的君父面前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最后只化做简短的一句:“臣遵旨!”
“张居正,替朕送送马阁老。把那份奏疏也送到内阁李阁老那里。”
打发走了马宪成和张居正,朱厚熜对着一直趴在地上,肩膀却还在一耸一耸地抽动的陈洪说:“起来吧。外人都走了,朕有话要和你说。”
陈洪乖乖地起来了,朱厚熜看着他那张糊满鼻涕眼泪的脸,不禁哑然失笑:“心疼你们捐出来的那十万两银子了?”
“回主子,奴婢不敢。”
朱厚熜叹了口气:“东挪西凑,恨不得把这禁宫大内掘地三尺,最好再能挖出一窖元宝来;不惜得罪宫里所有的人,好话说尽坏话也说尽,硬是压着那帮钱眼里打滚的奴才掏自家腰包,好不容易凑出了十万两银子,想给朕锦上添花,让朕高兴高兴,转手却被朕卖了人情,能不心疼?换做是朕,一番苦心化为泡影,朕也心疼!”
陈洪嘴一咧,又要哭出来,却硬生生地又把眼泪咽了回去,低着头说:“回主子,奴婢能体会到主子一片苦心……”
“能体会到就好!”朱厚熜说:“这些年朕一直压着你,压着宫里所有的奴才,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回主子,奴婢和宫里有些奴才不守规矩,给主子惹出了许多麻烦,败坏了主子的圣名……”
“错!”朱厚熜说:“是因为朕明白了一个古往今来许多雄才大略的帝王都不曾明白的一个道理:把天下治好,累的苦的是外面的那些臣子,得实惠的是朕,还有你们这些宫里的人!惟有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我大明王朝中兴伟业、太平盛世才有指望!也惟有如此,朕的天位,还有你们这些宫里的人的荣华富贵才能长久!吕芳掌了那么多年司礼监,把宫里二十四衙门治理得井井有条,为何却从不在宫外惹是生非?就是他也明白这个道理!你勤勉肯干,人也机灵,朕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也惟有明白了这个道理,你才能把司礼监的位子坐得安稳,坐得长久!”
“奴婢记住了。”陈洪说:“奴婢再给主子想办法,砸锅卖铁也要给主子把龙衣做出来!”
“不必了。”朱厚熜说:“朕听说尚衣监的库房里还存着不少龙袍,可是真的?”
“回主子,是存着数百件,可……可都是旧的……”
朱厚熜把眼睛一瞪:“不说列位先帝一年做四套,朕即位以来一年也做了两套,只在一年数次的礼仪大典上穿过,旧能旧到哪里去?”接着,他饶有兴味地问道:“里面最贵的是哪位先帝的?”
“回主子,最贵的一件,是正德先帝十一年做的,那年他亲率神策军西巡,出大同口外征剿鞑子,命织造局赶制了一件,工价银八万两银子。”
“啧啧,不愧是古今少有的玩乐天子……”
听到朱厚熜这么说,陈洪的脸色剧变,又“扑嗵”一声跪了下来:“奴婢万死多嘴说上一句,请主子慎言。”
“有心了,朕会注意的。”随口夸了他一句,朱厚熜说:“就把那一件给朕找出来,洗净熨干,虫蛀鼠咬的地方就着针工局的奴才们织补,他们都是巧手,管保外面的那些臣子看不出来。嘿嘿,正德先帝穿着它御驾亲征抵御外寇,朕就穿着它平定家贼!我大明两代天子之洪福聚于一身,何愁外寇不靖、家贼不除!”
皇上已经因自己的奇思妙想而得意地大笑起来,陈洪却骇然惊惧:“主子,若是被旁人晓得了,奴婢千刀万剐也赎不了欺天的罪啊!”
朱厚熜说:“蠢材!朕就是天,朕不说你欺天,谁能说你欺天!至于宫里的人会不会把消息走漏出去,嘿嘿,就看你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治理宫禁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