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微光淡淡透入,映得狭小室内一片古旧。
百蝶幽然声道:“因年代久远,如今已少有人知,江都港口一带的河段原本是在吴王夫差时代便被开凿过的。只是沧海桑田,当年的古运河经历变迁,已被填了又填,至今难觅痕迹。前朝废帝重开运河,却恰恰开出了古运河曾经走过的一段路线,在这一河段之下,吴王夫差建造了一座九阴镇魂大阵。千年积累,此阵阴气尤重,昨夜阵开,阴气外泄,如此造成大变。奴请郎君前来,便是想要邀您一同前去阵中探上一探的。”
她话说到这里,韩素却忽然问道:“大阵既已封闭千年,昨夜为何重开?”
百蝶犹豫了片刻,方道:“奴昨夜与苏仙子相遇,苏仙子言说,奴只需将仙缘台余下部件所在位置告知于她,她便将那负心人擒来给我。奴……一介凡人,要那仙家宝贝也无用处,自然没有不说的道理。”
事情说到此处,韩素心中已经大概有数。百蝶言语间虽然颇多婉转,可总结起来其实只有一句话,无非是为夺异宝仙人河底大战,以至于河岸百姓遭了无妄之灾。事情的由来与众人此前猜测并无不同,只是其中更添了九阴镇魂大阵这一可怕变数。
韩素道:“聂仙人在此,苏仙子又在何处?”
“苏仙子在阵中。”百蝶微微蹙眉,忽然向韩素郑重行了一礼,“韩郎君,是奴牵累了你。聂上仙曾与奴说,凡间武者,如能跨入先天境界,战力或可与化气初阶仙长一比,勉强能入九阴镇魂大阵一探,如能关闭大阵,这灾厄方有可能中止。否则阴气持续外泄,终有一刻会冲破外间结界,到那时受到侵染的便不再只是这港口一带了。”
韩素惯于清冷的脸上终于忍不住微微变色:“你的意思是,结界竟不是来自于九阴镇魂大阵,而是聂仙人所设?”
百蝶轻咬下唇,微微颔首,又说:“阵中危险,郎君未入先天,如是不愿前去,在此少待也是可以的。毕竟天下高人尽有,总有人会发现江都异状。”
韩素微扬唇,笑了:“蝶娘子不必激将,韩素虽非那一心行侠仗义之侠士,也绝不是惧险怕恶之徒,不过颈上三尺血,既未冷却,如何不能慷慨?”
她转身出了这茶水间,掀开帘子就看到隔壁矮榻上的聂书寒已经起身,正盘膝跌坐在榻上。
韩素甫一踏入这小隔间,他就转目看了过来,神色间却是略有舒缓,不似之前严厉。
韩素道:“敢问聂仙人,可否暂开结界让幸存诸人离去?”
聂书寒道:“结界一开,阴气冲出,便再不能遏制。”
他难得给了解释,韩素终不能再做要求。聂书寒却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玉瓶抛给韩素,道:“九华散,外用,可疗伤。”
韩素接过玉瓶道了谢,也不迟疑,当即便解开右手虎口处的帕子,从玉瓶中小心倾倒出一些散剂,均匀敷上伤口。神奇的是,这些不带任何气味的白色粉末才刚一触上伤口就立即渗了进去,紧接着一阵麻痒,韩素便清晰看到,虎口处的裂开缓缓收拢——不过片刻间,如此这般,竟是长好了!
但闻百蝶在里侧门边轻语:“果真是仙家灵药,全不是凡间俗物能比。”
韩素淡淡一笑,正要将玉瓶交还给聂书寒,聂书寒摆手道:“不必,此行艰险,些许外伤药你留着便是。”
韩素动作微微一顿,到底还是将这不过两指宽的小玉瓶收入了袖袋中。
聂书寒道:“休整片刻,一炷香后下河。”
一炷香的时间并不算长,期间屋中三人俱是静默,聂书寒打坐,韩素亦在调息,只百蝶将身斜靠在门边,螓首微垂,不知是在思考些什么。
韩素倒是发现,经过昨夜,自己的功力又有了提升。
她修炼的内功心法为《元始太玄经》,《太玄经》十分玄奇,原文为东汉扬雄所撰,集儒、道、阴阳三家之大成,后由无名氏改编成内家心法,便称《元始太玄经》。
《元始太玄经》在一定程度上更加偏向于道家,苍先生言其为玄门正宗,虽则失之谦冲,却胜在中正平和,奥妙精深。因韩素的目标是要以武入道,所以修炼《元始太玄经》最为合适。
韩素修炼十年,因为天赋出众,悟性上佳,再加上勤奋刻苦,十年功力已是抵得常人标准中的三十几年。即便不说她凌厉的剑术,只论内功,她在江湖上也是一流的。
功力到这个地步,已是抵达后天大成,再进一步就要跨入后天大圆满,进而冲击先天。
韩素在此壁障上停留得并不久,她出山历练,也早就做好了长久磨练的心理准备。却不料昨夜一场变故,致使她体内真气进一步压缩圆融,竟是有了即将大圆满之兆。
如果可以,韩素半点也不想要这样的进步。昨夜的变故除了证明仙人一变色,凡间血千里之外,便只剩下生如草芥之悲哀了。她不知道聂书寒当时设立结界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她也不知道如果换做是自己,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会不会有那样的决断,可她却再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在无知无觉当中被人决定命运的无力感。
她甚至不能指责聂书寒的做法有错,并非不敢,而是的确不能。
聂书寒设立结界,阴气祸害的是江都港口一带数万人,而若是不设结界,却极有可能祸害天下!
在这样的是非选择面前,谁又能说对错?
当然,不能说聂书寒是错的,也更不能说聂书寒是对的。更何况九阴镇魂大阵在此存立千年,若非聂书寒与苏奚云之争,这大阵又如何会在如此突兀的情况下被迫打开,进而造成大祸?
韩素心中大浪翻滚,她的内心从来就不如表面之平静,体内真气更如潮涌般一波一波在经脉中流转,向着圆满之境奔行而去。
逆水行舟、悬河泻水、风起水涌!
三式剑招在她意念中翻滚,渐渐形成滔天之势。
剑意!
盘坐在矮榻上的聂书寒豁然睁开双眼,用一种极是惊异的目光看了韩素片刻。
然而终究,他也只是再度默默阖上双目,神情亦从惋惜变回为平静。
酒肆外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狂奔而来,一边大喊:“韩郎君!救命!救命!”
韩素持剑离开,身形几晃便出了酒肆。
她出得门来,一眼就看到不远处众人四散奔逃的身影,其中几人直往韩素奔来,身后却是追着一个身高足有丈许的怪人。
那怪人身高一丈,体阔三尺,身上皮肉翻卷,四肢齐全,却有双头,一头在左,一头在右,口中呼喝犹如犬吠,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个怪物。
有人便吓得又哭又喊的,直说:“妖怪!妖怪吃人了!”
韩素顾不得细究这怪物从何而来,足尖一点便拔剑而上。
她飞身跃起,身似踏波,长剑斜撩,便是一招逆水行舟!
这一剑威力极大,正契合了她此前积累的诸多感悟,此刻爆发更是威势惊人。韩素体内真气涌至,这一剑便直削对方脖颈。
然而令人惊异的却是,她这一剑击出,虽是准确碰到了怪物左侧的脖子根,却浑不似削在血肉上,反而像是碰到了极为坚硬的金属。因此这一剑不但没有奏功,反倒是震得韩素握剑的右手一麻,虎口险些又再度受伤。得亏清音剑材质极佳,又有韩素真气护持,这才没有在这一击当中受损。
韩素借力后翻,右足在怪物肩上重重一踏,便施展轻功翻身落地,连连退开两三丈远方才卸去这一剑的反震之力。
怪物大吼一声,蹂身而上,便紧追着韩素扑了过来。
韩素云剑一转,当即变招。
顺水推舟!
怪物在她剑下亦是滴溜溜一转,便被她剑势划得打了个跌。
韩素脸色却是微微一白,怪物虽然跌跤,她所受到的反震却比刚才还要大,她此刻看似是占了上风,可这怪物却是一身的铜皮铁骨,再战几招她后力不济,形势必然倒转。
聂书寒亦出得门来,此刻出声道:“此物为阴气所染,乃是变异僵尸中的一种,称双头僵尸。双头僵尸一头主风,一头主火,半柱香内你若是不能解决它,待它神通开发,你便再不能胜了。”
百蝶急道:“上仙,这可如何是好?”
聂书寒淡淡道:“用剑先用意,剑意若发,诸邪辟易,这等小东西自然不在话下。”
正在此时,怪物左边一头大吼一声,吼时一团狂风吐出,全不待韩素躲避,便正正击在她身上!
百蝶不由哀求地看向聂书寒,聂书寒道:“她若是连这样一只双头僵尸都对付不了,九阴镇魂大阵自然就更不必去了。”
韩素被击打在地,全身气血一时翻涌不定,眼前更是一阵晕眩。那怪物翻身而起,踏着轰隆隆的步子便向她踩踏而来。散发着恶臭的巨大脚掌在这一刻有如泰山压下,眼看便要将韩素踩个正着!
疾风如火,泰山压顶,正是韩素此刻所面临的状况。
这一瞬间,她几乎浑身僵硬。
十年前,她孤身行走在访仙路上时,也曾多次面临生死极境,然而彼时心境与此刻又截然不同。那时候的韩素绝望无助,心中虽则是强撑着一口气不肯放下,但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是并不怎么相信自己就一定能成功的。那时候的她,更像是面临绝境的困兽,拼死也不放弃一搏,至于结果,实则并不在她考量之中。
而十年之后,韩素携剑下山,心中已然存在巨大的信心。这信心来源于她不肯动摇的执着,更来源于十年来剑不离手的数千日夜!
手中有剑,心中更有剑。剑意指处,无物不破,无坚不摧!
韩素人虽跌在地上,心跳亦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然而她的右手却先于意念的指挥,握紧剑柄,横剑上撩。
剑停在原处,不动。
双头僵尸一脚踏下,终于与清音剑相遇。
流水剑法之静水篇:水波不兴!
两相交锋,双头僵尸忽然凄厉大喊起来。韩素斜身一滚,手中长剑更是就势反劈,直到她跃身站起,飞退数步,才终于在同一时间抽剑离开。
清音剑依旧光亮如水,半点污迹也不曾沾上,双头僵尸立在原地,却是吼声突止,僵住不动了。
片刻之后,一道裂缝从双头僵尸右腿处生起,但听得一阵咔嚓咔嚓声响,这只丑陋而又巨大的怪物竟是被韩素从右脚处起,生生劈成了两半!
双头僵尸双头分离,一左一右两半身体轰然倒地。
溅起一片惊呼声。
“快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韩素转头看去,就见身后原本波纹不兴的河面上忽地涌起一片一片的浪潮,大浪起处,两道明亮宛如皓月的光团忽自浪花中升起,片刻即飞至半空,照亮了满结界的颓唐晦暗。
“双月悬空!”聂书寒脸色忽变,“九阴镇魂,七星移位,双月悬空,糟了!韩素,速与我来!”
他忽将袍袖一卷,顺手就揽住了身边的百蝶,身形一晃整个人即如流星般飞射而出,眨眼间便即没入了大河浪涛之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