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历过的人,永远也无法想象,这种坐困囚笼的感觉有多可怕。
出不去,无论如何都出不去。
很多人都试了,砸也好,撞也好,你用多大的力量去对抗,那道透明光罩就会用多强的力量反弹过来。
咫尺天涯,不外如是。
幸存的人群中有一个长着稀疏胡子的老道士,老道士捏着自己几乎已经全部掉光了的胡子,哆哆嗦嗦地说着:“结界……这是结界,只有仙长才可以布置的结界!我们出不去了,出不去了……”
有人突发奇想,找到一个缺了块板子的木桶直奔河边提了半桶水,然后举桶便泼。
染血的河水带着淡淡的红色犹如一蓬大雨落在透明的结界上,结界依旧不见分毫动摇,只有浅红色的河水顺着透明的结界壁轻轻滑落,让人依稀可以分辨出,这结界原是弧形。
水泼不成,便又有人想到火烧。
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康跃领着人寻了些木柴,还当真在结界边上点起了大火。
结果那火一烧到结界壁上便立即大涨,忽地一下就向着里侧反扑过来,正举着火把的康跃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被大火烧着的半身。也多亏他本身反应快,连着就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这才险险地及时将火扑灭。饶是如此,他身上的锦袍也被烧去了好大一块,修剪得整齐的小胡子更是全数焦去,一把黑灰沾在他脸上,那模样真是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虽然滑稽,却无人有心去笑话他,只有老道士在一旁不住地唉声叹气:“胡闹!当真胡闹!仙人的结界又岂是这般破法!”
康跃却将视线转到韩素身上,显然是希望她能出手试上一试。
实则不止康跃,幸存的大多数人都将视线落在韩素身上,他们早便希望韩素能出手,只是慑于她此前剑出无回的利落狠绝,不敢主动来提罢了。
韩素缓步行至结界旁,伸出手掌轻轻贴上那片弧形光罩,只觉触手温凉,掌下之物滑腻如同丝绸,仔细感应去,竟仿佛还带着隐约的脉动,恍如活物一般。韩素瞬间收回手掌,心中亦是暗惊。
旁观众人只管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盯着她,但见她只是拿手掌贴一贴就又收回了手,有些人就禁不住失望地叹息出了声。
韩素恍若未闻,只思索了片刻,又轻轻将手掌贴上,这一次她试探性地将真气运至掌心,就在掌中真气溢满的一瞬间,微微一推,真气吐出,宛如大浪潮起,猛然袭向眼前结界。
风起水涌!
经过昨夜的战斗,韩素对流水剑法的第一篇已经有了长足的领悟,不知不觉间意蕴入体,她对流水剑法的运用早已不再局限于手中之剑上。
苍先生也曾对她说过,手中虽有剑,心中更需有剑,手中若无剑,心中亦须有剑。
韩素十年练剑,每日里重复修炼的皆是枯燥又简练的基础剑法,基本功自然是无比扎实。如此这般,一言一行,从身到心,处处皆被剑之意蕴浸染,就连内劲运用都可用上剑法。
然而她这一击出手,攻击越是强大巧妙,这结界反弹回的力量便也同样随之提升。几乎不等韩素有变招的时间,就在她真气吐出的一瞬间,一股强大的斥力即从结界上传出——风起水涌!
同样的风起水涌,韩素适才出手那一击经过结界反弹,已是原封不动被她自己承受了去!
韩素脚下不动,身形却是晃了一晃,手掌也即刻从结界上撤离。
虽是早就做好了被反弹的准备,适才又只出了四分力,可硬生生接了这样一击,韩素自然是不会好受的。她站在原地调息片刻,一边平复体内翻涌的气血,一边默默回味适才受到反弹后的一切细微感受。
思索之间,她右手已是轻轻抚上了清音剑的剑柄。
这结界之玄妙已是毋庸置疑,但韩素相信,任何事物都有一个承受极限,她用四成的掌力固然无法撼动这个结界,但如果她全力出剑,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韩素要出剑,旁观众人俱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有人满脸麻木,有人神色紧张,亦有人充满担忧。
恰在这时,一道清脆柔和的声音响起:“郎君且慢动手!”
这声音来得及时,然而最令人惊异的却是,这声音并不是从人群中发出的。原来除了之前被韩素抛上屋顶的那群人之外,这江都港口也还另外存在着幸存者!
众人齐齐转头,只见河岸旁一间乌瓦酒肆的小侧门忽地被人推开,便有一只彩绣罗鞋就着灰暗的天光从门里踏出,然后略带迟疑地踏在了屋外布满血污的灰石地面上。
百蝶身着一袭绯红洒花襦裙,手挽着艳丽的泥金披帛,就这么格格不入的,带着一丝苍白笑容出现在人们面前。
韩素动作稍缓,道:“蝶娘子。”
百蝶目含轻愁,专注地看着韩素,缓缓道:“郎君一剑既出,若是反受其伤,可如何是好?”
韩素没有说话,她既然打算出剑,自然是早就想过百蝶所说的这个问题的。
百蝶便叹道:“郎君可曾想过,这场变故从何而来?”
韩素只说了两个字:“仙人。”实则她心中早有定见,前一刻仙人出没,为那名为仙缘台的宝物而来,后一刻便有变故突起,如此这般,韩素自然不会将其仅仅看做巧合。事实上,也不止是韩素,当时旁观了那两位仙人争执的众人也都对此隐有猜测,只不过仙人来去无踪,而经历了可怕一夜的众人一旦发现外面的正常世界,所思所想的第一念自然便只有离开。
就像是绝境中的困兽,在看到自己居然是被关押在笼中的一瞬间,第一反应往往如何是打破笼子,而不会是其它。
百蝶又是一声叹息:“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韩素微扬眉,终是将轻握住剑柄的右手放开,身形微微一晃,数步之间已是靠近了百蝶。
身后的人群微微骚乱,但没有人敢阻拦。
韩素跟随百蝶进了那家酒肆。
酒肆中桌椅凌乱,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尸体,有些是活死人的,也有些是原本正常的活人的。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飘散在这并不算大的空间中,百蝶站立其间,虽是丽容华服,却只显颓靡。
她小心绕开地上的尸体,掀开大堂里侧一块不起眼的小门帘,一步跨入门里侧,又回过身来十分体贴地为韩素打着帘子。
韩素移步而入,一眼便看到半躺在一边矮榻上的白衣男子。
这一眼,便是一惊。
她无论如何也料之不到,这躺在矮榻上,显然受伤颇重的人居然会是聂书寒!
聂书寒面色惨白,唇色发青,然而韩素甫一踏入里间,他便立即凝目望来,目光深沉有神,充满了无声的威慑之力。
韩素脚下不停,一直走到榻边,方才站定了,问道:“聂仙人为何在此?昨夜变故因何而起?结界如何打开?”
聂书寒当即拧眉,神情中带上了薄怒,一股说不出的威压从他身上透出,他用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审视的目光看着韩素:“你是凡间武人?功力未入先天?既然如此,你来做什么?”
他威严虽重,韩素却依旧毫不动摇地回视他,口中缓缓道:“敢问聂仙人,凡间生灵,在尔等眼中,是否全如草芥,即便涂炭千万,也只如飞灰?”
聂书寒将眉头拧得更紧,神色依旧愠怒:“既然你未入先天,来此也是无用,何必纠缠?”
他全不理会韩素的问话,韩素也不理会他的斥语,只依旧道:“聂仙人昨夜曾说过,天劫有眼,世上诸事皆能相报。如此说来,聂仙人恪守规则,为的莫非也只是躲避天劫而已?聂仙人是否忘记,不论神仙还是凡人,虽有仙根之别,却也同根而生?尔等随意一出手,却使得人间无数生灵陪葬,我既然在此,又为何不能过问缘由?”
说到后来,韩素语调虽然依旧是不疾不徐,可语意却已是渐渐凌厉。
她身上存在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势,即便只是平淡地站在那里,也自有一番慑人风采。如此与聂书寒相对而视,虽然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一个不过是在凡间求索的武者,却是毫不输人。
便如百锻青锋,寒光犹未收敛,宁折而绝不弯曲!
聂书寒的神色蓦然凝重起来,韩素自己不知,可在这一瞬间,聂书寒却依稀在她身上看到了剑意的雏形。身为剑修,常年浸淫剑道,聂书寒又如何不知剑意之难得?多少剑修,终其一生追寻剑意都未必能够入门。
聂书寒放在榻边的左手微微一动,手掌倏然抬起,食中二指就已经并指做剑,向着韩素握剑的左手直点过去!
他这一下动作极快,韩素甚至完全看不清他手指来路,可先于意识反应,韩素的右手却早已有所动作。
握住剑柄、拔剑、斜剑上撩。
就像是曾经做过千万次的那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与那一道剑指相遇!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狭小室内响起了女子的惊呼声:“韩郎君!”
韩素被震得连退了几步,手中长剑虽未脱手,可她右手虎口却在瞬间被崩裂,鲜血即刻流出。
她双足错开卸去余势,甫一站稳间,旁边的百蝶已是三五步行至韩素身前,却微微蹲身向半躺在榻上的聂书寒行了个万福礼。
“上仙。”百蝶微垂首,再抬头时满目都是凄弱哀愁,“凡间武人,能入先天者大多已成传说,奴生平仅见,为韩郎君武艺最强。上仙且让她试一试罢,这天下虽不是没有奇人,如今却往哪里找去?”
聂书寒缓缓收回剑指,顿了好半晌,方才轻轻应了一声。
他甚至没有出声说话,可百蝶已是喜极。她忙又回身来拉韩素,这一次韩素没有躲开,任她拉住了,又听她说:“郎君且到隔壁来坐,此事前因待奴慢慢为您解说。”
原来这个小休息室旁边还有一个茶水间,韩素默然收剑,又同百蝶转入隔间。
茶水间中当然不会有坐席,只一个小炉子,旁边摆着两只小矮杌子,炉中炭火早已熄灭,上面摆着一壶早就凉掉的开水。
百蝶歉然道:“此间简陋,这小杌子不知郎君可坐得惯?”
韩素道:“蝶娘子有话不如直说。”却不去坐那杌子,只是随意站在窗边。这茶水间的小窗口是对内开的,窗外显出一片略显凌乱的小院子,晦暗的光线从窗口透入,衬得空气里都带着几分冰凉的触感。
韩素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素色帕子,只用单手便利落地给受伤的右手虎口止了血,又用帕子简单包住,给伤口做好处理。她的视线始终不离百蝶,神色倒是淡淡,并不给人压迫感。
百蝶便也不坐,她莲步轻移,缓行至韩素身旁,一边微微侧首,轻声说道:“三日前,韩郎君去后不久,奴收到消息,说那负心人已脱离了裴太师的保护,被几位江湖前辈迫出京城,往南方逃了过来。奴立即动身北上,紧追而至。不料……仙人降临,取走了仙缘台主件,而余下的五件从属,实则……便被埋藏在江南河河底!”
此话一出,着实惊人,一时间双方皆是静默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