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做到像韩老夫人这种程度,信口雌黄,颠倒黑白,那也是极为难得的。
大开的小书房门口,天光倾泻而下,乌发堆云的韩老夫人背着光静立在原处,光影在她脸上交错,形成一幅说不出何等雍容华丽的画面。渔阳郡主容光之逼人,竟仿佛是古之圣手妙手画就一般。
韩素在矮榻上斜过身,微微抬眼,淡淡道:“祖母,听闻洛阳封城了,安禄山的大军还未攻过来么?”
韩老夫人行止优雅地移步入内,曳地襦裙与大袖罩衫下的高头丝履团花翘起,若隐若现。她微微低侧首,含笑道:“素娘真是忧国忧民,可惜身为女儿。”
韩素见她毫不惊慌,滴水不漏,一时也不知她这是早就留有后路,还是在虚张声势。
韩老夫人几次提到可惜韩素不是男儿,倘若是十几年前,韩素早便气怒起来,可如今再听到这样的话,她却只觉得云淡风轻。
“祖母也是女子,祖母心中遗憾么?”
韩老夫人便怔了怔,摇头失笑道:“你这孩子!”
她仿佛十分慈爱地走到韩素身旁,她身后一个穿着青绿半臂的丫头忙就机灵地搬过一条月牙凳。
韩老夫人很是自然地坐下,虽则今时贵族大多将胡坐视为不雅,可韩老夫人却坐得极为优雅舒缓。她还动作温柔地执起韩素的手,轻轻缓缓地责备道:“碧萝说她端过来的吃食你一口也不吃,这可如何是好?饿坏了身子到底是你自己遭罪呢!便是碧萝见你不肯吃她端来的东西,都急得恨不能代你来熬这挨饿的滋味了。”
“祖母身旁的丫头,果然是忠心。”韩素闻言,不气反笑,“既然如此,祖母便停她几天吃食,叫她好生反省反省罢。”
韩老夫人却叹道:“可惜她不比你,你是先天高手,饿上几天也不打紧。她跟在我身边,娇贵得却不比那些大家娘子差什么,莫说是饿几天了,便是饿一顿,只怕她也受不住。”
她语气温柔,然而言辞之中却颇多侮辱,非但将韩素与仆婢相比,语意中竟仿佛是在说韩素连她身边的丫头都不如。
韩素仍是不生气,却道:“祖母不住长安,却举家迁到了洛阳,莫非是因为洛阳的牡丹比长安更好?祖母和两位叔叔都来了洛阳,不知祖宅如今由谁打理,族中祭祀谁来主持?”
虽是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看似退让,然而这样的无视却俨然要比针锋相对或出言反驳更令人难受。韩老夫人就好像是一拳打在空气上,顿时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再加上韩素的问话每一句都问在韩老夫人心虚处,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到底是养尊处优多年,韩老夫人在这韩府后院从来一言决断,老封君做惯了,已不似当年那般沉得住气。
她皱了眉后,终是面色淡淡地起身,口中说道:“这些事情自然有族中长老计较,素娘你是女儿家,将来终归是别家的人,又哪有来管这些的道理?”
韩素道:“韩家并非大族,族中虽有几位老人,却都是隔房隔代的旁支。长老们辈分虽高,族长却应当是二叔才是。便是祖宅可以交给族中长老代为打理,祭祀之事二叔难道不做主持?”
韩老夫人怫然不悦,只说:“素娘你桩桩件件都想管着,如今却是不行。若果真想在娘家扬眉吐气,不如速速寻个厉害的夫家嫁了罢。”说罢,她唇角微微往上翘了翘,露出一个颇显讥讽的笑容,转身便走了。
小书房的门又被人砰地一声关上,门外的寒风被乍然隔绝,留在室内的却仍然是一片干冷。
韩老夫人的脾性仍如当年一般,看似温柔可亲,实则霸道暴躁。
她安逸多年,更不压抑性子,此前还肯在韩素面前百般做戏,反倒算是难得了。
韩素至此已经可以肯定,韩老夫人必定留有后路。
她心中思量,隐隐觉得韩老夫人的举止中莫名透着怪异。尤其是当她提到祖宅与祭祀之时,韩老夫人的反应已经不止是过激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韩素左思右想,一时不得其果,索性继续修炼疗伤。
便是想得再多,倘若身不能动,手上无力,也终归没有意义。
相比较起阴谋诡计,韩素更信任手中之剑。只可惜她被人匆忙掳来时清音剑却是落在李白的旧宅里,韩素亦是担忧,此前闯入旧宅的绿衣女子碧纱手段诡异,也不知李白最后可能应付。
她不知道,李白已经来韩府探过几次,然而韩家的众位主事人虽然都是凡人,可韩老夫人身边却颇有几个寻常少能见到的高手。
虽然已入先天的只有碧纱一个,但后天大圆满的高手却足有五个。李白一人一剑,功力虽高,却架不住对手非但人数众多,更且手段百出。也不知道韩老夫人是从哪里招揽来的这许多高手,不但碧纱手中那绿烟小球不似凡间手段,另外几个后天大圆满的高手也是人手几张符纸,这些符纸种类繁多,如此前韩素之所以轻易被掳,就是因为有人用了一张遁地符。面对这样的对手,李白出手数次,却也只能望而兴叹,终究次次无功而返。
更为紧迫的是,安禄山大军逼至,一路南下,破镇州、过相州,虽是急行军,却是势如破竹,眼看着果然是直往洛阳逼近。
毕思琛软禁了李憕,在洛阳城内兴风作浪,名义上虽是说要招兵抗敌,实际上他这个做法却只能逼得人心惶惶,致使如今情势更为紧张。
韩老夫人虽是养在深宅多年,却并非寻常无知妇人。她也深知覆巢之下无有完卵的道理,心中实不愿随洛阳一道落入安禄山手中。
韩老夫人回到房里,也懒得再挪动地方,就往外间小厅的软榻上一躺,叫人唤来韩氏兄弟。
远远地,韩锦堂和韩锦年过来了,人还未进屋,韩锦年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听说阿娘被气着了?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有没有拖下去打板子?”
两兄弟一前一后进屋,行了礼,韩锦堂也问道:“阿娘,如今可好些了?”
韩老夫人面沉如水,开门第一句话便道:“锦堂、锦年,我们离了洛阳罢。”
“离了洛阳?”韩锦堂惊道,“形势竟已如此危急了么?”
韩老夫人冷笑道:“你们兄弟在外头消息只会比我更灵通,怎么,还要来问我形势危不危急?”
看她话说得透,韩锦堂叹了一声,只得苦笑道:“阿娘,我与二弟毕竟都是朝廷命官,这弃城而逃……”
“你既不是城守,也不是高官,走便走了,算得了什么弃城而逃?”韩老夫人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优柔寡断!如今毕思琛把持洛阳,他当年在长安的时候就显见不是什么好东西,跟安禄山眉来眼去的,还当旁人不知道!哼!他要卖城,你还打算跟着陪葬不成?这算是哪门子的忠心!”
韩氏兄弟不由一起垂下了头。
屋中静默片刻,还是韩锦堂小心道:“阿娘,便是出城,我们又能往哪里去?”
韩老夫人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你只需叫你媳妇打点好家里,莫要漏了人便是。不过府中人多,无关紧要的那些就留着守宅子罢。只是阿循那里,他怕是还有几分年轻气盛的劲儿,你是他老子,好生约束着他,莫要让他胡来。”
韩锦堂听她说得细致有条,显见这离城的念头不是一时半刻才起的,心头便不由得有些发凉。
他忙悄悄使眼色给韩锦年,示意他说话。韩锦年没声没息地在旁边躲了许久,这下眼见躲不过去了,也只得硬着头皮道:“阿娘,我们倒是想出去,只是毕思琛非要封城……那城门被他把得严严实实,我们便是想出,也出不去呀!”
韩老夫人顿时脸色一冷,哼道:“那老匹夫最是碍眼,如今既是他不仁,也休怪我们不义!此事极好解决,只管叫碧纱走一趟便是!”
话已至此,韩氏兄弟是知道韩老夫人当真下了狠心了。
所谓叫碧纱走一趟,可不就是要碧纱去刺杀毕思琛?
韩锦堂只觉得嘴里发苦,心头发凉,一时却劝不得韩老夫人,只能闷在心里苦思对策。
韩老夫人察言观色,便即道:“行了行了,何苦做出这幅一门心思要为国尽忠的模样,给谁看呢!当我这个做娘的不知道你们,你们是怕这一逃,从此之后身家名声全数成空罢!着实愚驽,我且还能害你们不成?”
“阿娘说的哪里话,阿娘辛辛苦苦将儿子们养育成人,儿子们哪能不知阿娘这一番苦心。”韩锦堂连忙赔罪,又很是说了一通好话,才勉强将韩老夫人的脸色哄回来。
他心知再说无益,便与韩锦年一同告退。
两兄弟从韩老夫人房里出来,虽然脸上都不敢露出什么不快的神色来,可心里其实是一样的苦。
眼看着走出了馥荣堂,瞅着四处没人,韩锦堂便叹道:“且不说我们是韩家子孙,便是不能继承父亲在军中的基业,也不能做出那兵临城下却弃城而逃的事情来。更何况阿娘受封渔阳郡主,到底是皇家人,我们身上也有皇家血脉,恰在此时一走了之……算个什么事儿?”
韩锦年很觉有理:“素娘那里不肯低头,柳仙人那处又没个准信,此时要走,的确是无处可去。”
“便是柳仙人那处有准信,能去的也只能是阿循与阿知两个,没得我们一大家子都跟着去的道理。便是去了……”韩锦堂摇头,“仙人的去处再好,我等凡人混在其间,又能做什么?年轻人还能闯一闯,你我和阿娘便算了罢!”
两兄弟一路低声交谈,将将走到外院时,就见两个身量高挑的少年人并着肩说说笑笑的从外头走了进来。
见到韩锦堂与韩锦年,两个少年便一齐停下脚步,各自喊道:“阿耶!”
穿青色圆领袍的是韩循,穿赭色敞领袍的是韩知。
韩循又喊:“三叔!”
韩知则道:“二伯!”
两个少年年纪相仿,都是芝兰玉树般风度翩翩的好儿郎。只往那儿一站,便透着一股勃勃生气。
韩锦堂与韩锦年对视一眼,都觉眼前顿时敞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