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钟庆春早早地起身儿,也没多带下人,只领着青芙到刘氏房中请安,还不到请安的时辰,园子里连个人影儿都瞧不见,主仆二人刚走到廊下,就听见屋里传来哭声。
钟庆春停住脚步,侧耳细听。
慧春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道:“祖母,母亲昨日刚说让我也去跟着宫里的嬷嬷学规矩,这怎么一晚上就变了?昨个儿晚膳后钟庆春自己留下了,肯定是她跟祖母说我的坏话了是不是?”
刘氏的声音还带着倦意,想来昨晚没有睡好,今日一大早又被慧春闹了起来,语气也有些不善地说:“你莫要乱耍小孩子脾气,与她没有半分干系,不过是我昨晚想了半宿,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罢了。”
慧春依旧不依不饶的,又闹了半晌,见刘氏没有再改主意的希望了,这才抽抽噎噎地住了嘴。
红菱的声音道:“二姑娘,奴婢伺候你洗脸……”
屋里陡然传来铜盆落地的声响,随后是一记巴掌声……钟庆春听得眉梢一跳,回手扯着青芙朝院门处走去,隔着回廊的栏杆,假意去看院中那两株开得正艳的桃花。
正房的门帘子飞快地掀起,红菱低头捂着脸颊快步出来,眼中似乎还噙着泪水。
钟庆春等她快走到身边才开口道:“红菱姐姐,这……这是怎么了?”
红菱被吓了一跳,抬头见是钟庆春,脸色又是一白,支吾道:“奴婢见过大姑娘,是奴婢不会办差,不碍事儿的。”
钟庆春伸手拉住红菱,扯出帕子给她拭泪道:“该不是祖母被谁气到了只能拿姐姐开罪?姐姐从小在祖母面前长大,祖母也素来疼爱姐姐,说句什么的话,与我们这些作孙女的都不差什么,好端端的怎么会舍得对姐姐动手。”
红菱听了这话心里越发委屈,若真是被刘氏打了倒也罢了,偏生动手的是慧春,自己是老太太身边儿最得宠的丫头,又拿捏着房里的银钱往来,连韦氏见到自己都是礼让三分的,如今当着老太太的面儿,被二姑娘摔了个耳刮子,一口气堵在胸前,上不来下不去的。
钟庆春也不再多问,扭头对青芙道:“没眼力见儿的丫头,还不赶紧扶着红菱姐姐去洗脸,弄个冰帕子好生儿敷着,咱们屋里还有上好的化瘀膏,打发小丫头去取一趟。”
“劳大姑娘费心了。”红菱怕在园子里站久了让更多的人瞧见,就也没再推脱,由着青芙拉着自己回房去了。
钟庆春随意叫住了一个路过的粗使丫头,让她取来剪子,自己挑了几支桃花剪下来,又取了个素色的瓶子插上,满脸笑意地抱着瓶子进屋道:“祖母可起身儿了,我见院子里桃花开得好,便剪了几支来给祖母摆……”话音未落就瞧见满脸泪痕的慧春,顿住脚步惊讶地道,“二妹妹今个儿好早啊!”
慧春半分好脸色也没给,扯着帕子擦拭眼泪道:“都没人通传就疯疯怔怔地跑进来,大姐姐可真是懂规矩,难怪宫里要特意派人来教呢!”
钟庆春脸色微微一暗,略有些委屈地扁扁嘴,却并没有还口,挪动脚步上前把瓶子摆在桌上,回身给刘氏行礼请安,然后告罪道:“孙女今日起得早了些,过来见桃花开得好,一时高兴就错了礼数,还请祖母责罚。”
“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规矩。”刘氏一早晨对慧春的哭闹已经头痛得不行,见钟庆春这几日都乖乖巧巧的,也免不得心气儿顺了几分,况且今日宫中的嬷嬷要来,自己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罚她。
开口轻描淡写地放了过去,见慧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打发钟庆春道:“冯妈昨日已经着人把南屏苑西面的双桂园收拾了出来,离着大房还近便,你去看看东西可都添置好了,有没有什么疏漏,等会儿嬷嬷从西门进府,你记得到二门处迎一迎。”
“是,祖母放心,孙女省得,那……”钟庆春临走前故意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刘氏。
“想说什么就说罢!”看着她这么明显的示意,刘氏也不好装作没瞧见。
“孙女昨个儿跟祖母提的,让二妹妹跟我一道去学规矩的事儿……祖母觉得……”钟庆春吞吞吐吐地说完,又急忙解释道,“孙女是觉得,若祖母允了,那我跟二妹妹一道去接嬷嬷似乎比较好。”
“那件事我想了,到底还是不妥的,毕竟家里只有你一个人进宫,让她也跟着去学规矩,传出去让人觉得咱家巴不得往宫里塞人似的,还是算了吧!”
“是,还是祖母思虑得周到。”钟庆春这才利利索索地行礼出去,心情不错地去安慰红菱几句,将那瓶上好的化瘀膏赏了她,又给了个银锞子道,“祖母还是心疼姐姐的,只不过有时候少不得要做面子上的事儿,姐姐可千万莫要往心里去,这就当是我替祖母疼姐姐的。”
从正房出来,青芙的嘴角就勾了起来,对钟庆春道:“姑娘真是神机妙算。”
“你当我是诸葛孔明呢!”钟庆春的心情也很是不错,毕竟就算不吵不闹,每日对着慧春也着实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儿。
主仆二人到双桂园转了一圈,既然已经知道是冯妈办的差事,钟庆春就只夸赞收拾得妥帖,没有提出半分异议。
巳初时分到垂花门处等着宫中嬷嬷的轿子,刚站稳身子,就瞧见个身穿石青色半长褙子的嬷嬷进门,瞧着四十出头的年纪,面相还算和善,略有些银丝的头发盘得整齐规矩,袖口隐约漏出一对儿通透的翡翠镯子,打眼一瞧就不是俗品,除此之外再无过多饰物,身后跟着个拎着包袱的小丫头。
引路的婆子看见钟庆春忙介绍道:“夏嬷嬷,这是我家大姑娘。”
夏嬷嬷忙上前行礼道:“老奴见过钟大姑娘。”
钟庆春则身让过,也对着嬷嬷行了个半礼道:“嬷嬷多礼了,这些日子劳烦嬷嬷多教我,我一定好生儿跟着嬷嬷学规矩。”夏嬷嬷到府里已经三日了,钟庆春每日吃过早饭便到双桂园去学规矩,午膳便跟着夏嬷嬷一起用,说是用膳其实也是学规矩,先吃什么菜,后吃什么菜,如何夹菜、如何喝汤,筷子该放在什么位置,勺子用罢应该如何摆……桩桩件件都是有讲究的。下午依旧是学规矩,直到天擦黑,到刘氏房里请安过后,才能回房踏踏实实地吃顿晚膳。晚上还要看夏嬷嬷给带来的一本册子,里面都是宫中的各种规矩和约定俗成的忌讳。
好在夏嬷嬷这人没什么古怪的脾气,很是沉默寡言却认真负责的一个人,只要钟庆春态度端正地学,她就一遍一遍地教,从来也不摆架子或是应付差事。偶尔停下小憩的时候,还会与钟庆春讲几句宫中都有哪些主子,每月的宫宴基本都会有哪些人去之类的闲话。
钟庆春知道夏嬷嬷这是提点自己,所以全都用心记着,也打心里的很是感激,对夏嬷嬷这里的吃穿用度全都安排得越发经心。
二人一个教一个学,日子也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月底。
眼瞧着入宫的日子越发近了,钟庆春的心也越发地安定不下来,白日里强撑着在双桂园学规矩,放茶盏的时候不但发出了声响,还差点儿泼了茶水。
夏嬷嬷眉头微蹙,沉声道:“姑娘歇歇再练吧!”
钟庆春羞愧地低头认错道:“嬷嬷,是我不够专心。”
“老奴这些日子细看下来,姑娘是个懂事的人,素来都知道分寸,怕是心里有事,手才不稳的吧!”夏嬷嬷不紧不慢地说。
钟庆春端起桌上粉彩描金的茶盏,纤细白皙的手指轻抚着上面花纹,垂眸轻声道:“只是看着这茶盏,心下有所感慨……”说着忽然手指一松,茶盏摔落,应声碎了一地。
夏嬷嬷的眼皮微垂,道了声:“可惜了着粉彩描金的盏。”
钟庆春抬手挥退了上前的丫头,依旧如耳语般说:“茶盏再精美又有何用,是好是损,都要看端盏人的心思。”
“姑娘这话说得悲了,这美瓷还未出窑,尚未见到持器之人,又何尝知道,不会是个爱惜之人。”夏嬷嬷眼神犀利地看向钟庆春,似乎在掂量着她说这番话的用意。
屋中的气氛胶着,沉默半晌,夏嬷嬷忽地又开口道:“人生在世,谁又何尝不是别人手中的器物,端得不过要揣摩持器人的心思罢了,贵重的、稀罕的、有用处的物件儿,自然是没人舍得毁的。”
钟庆春听了这话眉梢微挑,夏嬷嬷这是在暗示自己什么?抬眼朝她看去,却只瞧见微垂的眼睑和没什么表情的面孔。
“嬷嬷说的是,钟庆春受教了。”她起身儿朝夏嬷嬷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全礼,见夏嬷嬷坐着受了,心里莫名地就安定了下来,抬手吩咐道:“青芙,换一套茶具来。”
随后的几日,钟庆春一心在夏嬷嬷处学规矩,入宫的衣裳、首饰、器物都是刘氏打点的,打发人送来给夏嬷嬷过目。一样样地细瞧过,都是在制式内用了最好的东西。她看在眼里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对送东西来的丫头轻轻颔首,表示没有问题。
那丫头见钟庆春没有理睬自己,便到一旁对青芙道:“青芙姐姐,衣裳器物都给大姑娘备好了,夏嬷嬷也查验过,我是直接送去南屏苑还是交给姐姐。”
青芙抬手接过装着首饰的匣子,笑着道:“我本该亲自带人去取的,可惜姑娘这里离不开人,只能辛苦妹妹跑这一趟,哪里还敢再多劳烦,妹妹只着人把东西放下,我自会处置的。还望妹妹回去替姑娘多谢夫人的操持,晚上姑娘亲自去给夫人磕头。”
直到夏嬷嬷走的前一日夜里,青芙叩响了双桂园的院门,领着几个小丫头鱼贯而入,将手中的托盘一字排开,摆在夏嬷嬷的面前道:“奴婢给嬷嬷请安,姑娘准备了入宫的衣裳、首饰,请嬷嬷帮着掌掌眼,看可还妥当。”
夏嬷嬷略有些诧异地扫过面前的物件儿,入宫不能穿得太过素净,但是钟庆春有孝在身,也不能穿得张扬,刘氏给备的是月白色的一身儿苏绣衣裳,再看眼前的托盘内,米白色的素锦儒裙,用银线细细地勾边绣花,浅蜜合色的半长罩衣,只在胸前有一系带,襕边与儒裙同色同料,绣着简单的回字纹,用料都不是上好的却贵在精致,搭配低调而不失礼数。银头面更是简单雅致,间或点缀几颗蜜色的珍珠,既素雅又显得温润。
直看得夏嬷嬷连连点头,看向青芙的眼光也似乎温和了不少,笑着说:“青芙姑娘走这一趟辛苦了,回去跟你们姑娘说,东西我都瞧过了,明个儿一早我陪着姑娘入宫,让姑娘安心。”
青芙听了这话眼神一亮,俯身给夏嬷嬷行礼道:“奴婢谢过嬷嬷。”
钟庆春得知了这个消息,心里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大半,相处的这小半月的时间,她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夏嬷嬷态度的转变,从开始一板一眼地教导规矩直到后来的主动出言提点,她知道自己已经一步步地得到了夏嬷嬷的肯定。
二人朝夕相对的这段时日里,夏嬷嬷时时刻刻都在观察钟庆春,钟庆春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怎么可能忽略掉夏嬷嬷看见刘氏准备的衣物时瞬间微蹙的眉心,看来这一步棋,自己果然又走对了。
夏嬷嬷说得没错,既然自己的命运不能自己做主,那么就努力做一个更有价值的人,让那双能摆布自己命运的手,把自己放在更适合和恰当的地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