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这日,寅正时分就要起身儿沐浴更衣,刘氏特意打发了红菱过来,说是帮忙,却只站在一旁动动唇舌,指摘这个或是挑剔那个。
“青芙妹妹,不是我说什么,大姑娘身边就你这么一个得用的,可着实不够,药儿和笔儿两个小丫头这才几岁,能顶得什么用处,规矩没学利索更是带不出门去。依着我看,大姑娘如今虚岁都已十五,也该在身边多配个一等丫头,并两个二等丫头了,不能什么都让妹妹一个人操持,就算再有本事的人,也有顾不到的地方不是。等我回去回了夫人,赶紧给挑了好人手送来伺候姑娘才是正经。”红菱站在碧纱橱的入口处,看着青芙进进出出地忙,便趁空与她说道。
“劳烦红菱姐姐惦记,太太身边也才不过一个一等丫头,一个二等丫头,姑娘怎么好越矩再添,再说,姑娘又不是难伺候的人,笔儿和药儿也都懂事儿,哪里就累着我了。”青芙翻了翻眼皮道,“倒是姐姐看着闲在,不如让我们姑娘问夫人把姐姐讨了来,咱们一处做个伴儿多好。姐姐是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府里内外谁不知道姐姐能干,到时候我就乐得轻省了。”
红菱被青芙的话噎得一窒,不知道这小妮子什么时候也有了这么张利嘴,白了她一眼道:“我不过是好心提一句,用得着你这么堵我……”
话音未落就见钟庆春收拾妥当出来,红菱上下一打量,果然是刘氏给准备好的衣裳首饰,笑着迎上去,轻扶着钟庆春的手臂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大姑娘本来就生得漂亮,穿上这身儿衣裳,更是让人移不开眼呢!”
钟庆春心里有事儿,也没多睬红菱,稍微用过些早饭,跟齐氏道别后,到正房给刘氏请安,随后上了入宫的车辇。
上车后不久,青芙看着药儿轻声道:“等下哭得大声点儿。”
药儿点点头,微微紧张地咬住下唇。
“啪!”一记耳光落在药儿的脸颊上。
青芙丝毫没吝啬力气,打过之后便骂道:“你这小蹄子,又不是新来的,做什么毛手毛脚的,平常的衣裳弄脏也就罢了,这可是老太太特意给姑娘做了入宫的,你……”
“罢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钟庆春开口解围道,“她年纪小,你慢慢教她就是了。后头我带了替换的衣裳,拿出来换上就是,大呼小叫的让外人听到像什么样子。”
夏嬷嬷在后面的轿子上,听到前面车里的对话,唇边轻轻浮起丝笑意,这丫头,果然不似外面所言那般柔弱好欺,只是怪道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也不知怎的竟让那人瞧了出来,但这小半月的相处,自己却越发觉得这钟大姑娘着实不错,若是太后当真能相中,倒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选择。
钟庆春在车辇内收拾好自己的衣裳头面,重新洗脸匀了面脂,挑了些蜜色的胭脂擦了擦脸颊,让原本白皙的皮肤上多了点儿暖色,也没去看那模糊的铜镜,只扭头问青芙道:“怎么样,胭脂有没有擦得太多?”
“姑娘这样会不会太素净了……”青芙借着烛火看着钟庆春略显苍白的脸色,有些担心地问,“毕竟是入宫赴宴……”
“我如今有孝在身,若不是为了入宫,这样都已经可谓不孝了。”钟庆春扫过手边换下的衣裳,“若是照着她给拿来的穿,出去还指不定要多招眼,什么都用最好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咱家有钱呢!”
青芙轻咬下唇道:“大舅太太不是说,姑娘入宫是阖府的大事儿,夫人不敢在这上头动手脚吗?”
“她的确是没动手脚,只是恨不能让我胸前挂个牌子,写上‘热孝待嫁,嫁妆丰厚’,让赴宴的各府夫人都来瞧瞧看看,掂量掂量,为自家哪个不成器的儿子物色一下。”钟庆春冷笑了一声,把褪下的佛珠重新套回腕上。
马车和轿子在皇城西面的安宜门前停住,钟庆春下车跟着前头的引路的内侍,沿着能并行两架马车的汉白玉宫道一路向东,穿过一道抄手回廊,穿过亭桥,沿着拱顶的曲廊一路过去,最后在一处小巧精致的垂花门前停住了脚步。
“钟大姑娘稍后,待小的进去回禀了娘娘,再来引姑娘入内。”引路的内侍躬身细声说道。
钟庆春没想到入宫后竟是要直接面见太后,心里不禁略有惴惴,下意识地朝夏嬷嬷看去,见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自己身后,竟丝毫都不觉得惊讶,想来是原本就知道的。
不多时,出来个三十来岁盘头的妇人,一身儿银紫色的宫装,未语人先笑,上前行礼道:“给钟大姑娘请安,娘娘直念叨您,奴婢刚还说看时辰怕是快到了,可巧这就正来了。”
夏嬷嬷上前半步介绍道:“这是娘娘身边儿的琪秀姑姑。”
说罢夏嬷嬷便行礼告辞了下去,琪秀领着钟庆春和青芙往垂花门里面去,这里似乎是个什么园子的后门,进去便沿着回廊往里面走,满眼的花木,间或露出个假山嶙峋的身影。
先到得一处配殿,琪秀唤了个小丫头出来,招呼青芙在这里坐着吃茶,自己又领着钟庆春往正殿走去。
挑帘子进屋,绕过一架金丝挑绣的落地屏风,脚下踩着的已经是绵软无声的染花地毯,鼻尖萦绕着金猊玉兔的香气,接连穿过几架帷幔,这才到得一处隔间。
钟庆春垂眸不敢乱看,只听琪秀声带笑意道:“娘娘,奴婢把钟姑娘给您领来了,可真是生得个好模样,娘娘瞧见定然喜欢。”
“那可要过来让吾好生瞧瞧。”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声音响起。
钟庆春知道这是见到了正主,忙按照夏嬷嬷教过的,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道:“臣女钟庆春给太后请安,愿太后万吉万寿,福泽绵长。”
“好孩子,上前面来咱们坐着说话。”太后的声音很是和善,让宫女在自己身侧安置了绣墩,招呼钟庆春到自己近前。
“是!”钟庆春这才微恭着身子,半抬眼皮地朝上头看去,见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坐在主位上,头发已经大半都是银丝,些许带着些乌发,戴着条深棕色描金绣花嵌宝的抹额,面色白净,眼角眉心带着岁月的细纹,脸颊的皮肤也微微松弛,在脸上勾勒出几道笑纹。身着宝蓝色斜裉的缂丝夹袄,略斜靠在身后的蟒纹绣金引枕上,显得十分家常闲适。
钟庆春挪步上前,斜签着身子坐下,垂眸盯着自己脚尖儿前面几寸不到的地方。
“抬起头给吾瞧瞧。”太后看着钟庆春端详了一会儿说,“模样生得倒是不错,眉眼间很是有股子刚硬劲儿,与那些娇滴滴的贵小姐不同。就是穿得太素净了,小孩子家家的,趁着年轻趁得起颜色,得多穿那鹅黄、柳绿的颜色,不然等到了吾这把年纪,想穿也穿不起了。”
钟庆春闻言微微尴尬,不知道太后这是意有所指还是当真不知道自己有孝在身,还不等开口,就听一旁的琪秀已经抢先道:“娘娘,钟家大老爷不是年里刚去了……若不是为了入宫,姑娘本该服孝的。”
“是吾老糊涂了,你早晨还念叨过,可吾转眼就给忘了。”太后连连摇头道,“上年纪了,这记性可不比从前了。”
“俗话说,贵者多劳多思,娘娘心里装得是家国天下,这般小事记不住又有什么打紧,有琪秀姑姑代服其劳,不也正是两全。”钟庆春在心中思虑了一圈儿,这才开口插话道。
“这丫头倒是会说话,只不过吾这老婆子,如今只管摆宴吃酒、含饴弄孙,什么家国天下,都是空话。”太后瞧不出什么喜怒的模样,说话的语气都与之前一般无二。
“娘娘贵为太后,儿孙皆为皇室,为国之支柱所在,虽为一己之身却是牵动举国命数,娘娘疼儿惜孙,就已经是庇护了家国天下。”钟庆春垂眸,屏气凝神地道。
话音既落,暖阁内完全沉寂了下来,香料燃烧的细微声响也显得格外清晰。
钟庆春的手心已经满是黏腻的汗水,在衣袖内紧紧攥拳,指甲深深地插进手心,才勉强维持住了面上的平静,静静地等待着,
“娘娘,邵公子入宫来给娘娘请安。”门口进来的宫女打破了屋内诡异的安静。
钟庆春闻言起身儿道:“臣女言语无状,冲撞娘娘,还望娘娘赎罪。既有外臣求见,臣女就先……”
“不碍的,彦儿不是外人。”太后的面上重新挂起了笑容,直接伸手拉住钟庆春,将她扯到自己身侧的榻边,停顿片刻,又说了句让钟庆春心惊肉跳的话,“再说又不是没见过,避讳个什么劲儿。”
钟庆春在软塌上搭个边儿半坐着,整个身子绷紧僵硬得如一尊蜡像,心里更是搅起了惊涛骇浪,难不成邵世彦将自己的事儿,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太后?所以才会有这次自己的入宫之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