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邵洵在生活中是个极其刻板的人,在镇国公府内,有头脸的管家媳妇都揣着怀表,正房的屋子里都摆着时辰钟。什么时辰开门、什么时辰用膳,乃至什么时辰熄灯,一切皆有定规。
但是今天一大早,管事媳妇领着丫头们摆好了早膳,却迟迟不见老爷子从正房屋里出来,下人们面面相觑,屋内传来老爷子的怒吼:“你给我滚出去!”
房门猛地被摔开,邵世彦大步从屋内出来,面无表情,长袖和衣摆甩出飒飒的风声。
邵老爷子几步从屋内追出来吼道:“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娶那个扫把星进门!”
邵世彦一大早带着满肚子的气,直到入宫给太后请安的时候还是难以遮掩。
“又跟你祖父吵了?”太后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这种三天两头就上演的戏码,都不用费力去猜,只从邵世彦说话的声音里就能听得出来。
“祖父说除非他死,否则我别想娶钟庆春过门。”邵世彦语气里依旧带着怒意。
太后听了这话眉梢微动,一个眼色,屋里伺候的人全都退了出去,琪秀放下帘幔,亲自守在落地罩外面。
“你要娶钟庆春为正妻?”太后看着邵世彦认真的神情略有些皱眉地问。
邵世彦听到这话一怔,抬眼看向太后,错愕道:“皇祖母,难道让孙儿先娶贵妾?”
大齐虽然民风开化,但大户人家最忌讳妻未进门、妾先开脸,太后不可能不了解这件事,为何却有此一问。
“镇国公如今年事已高,你爹一直诸事不理,你今年已经二十有二,世子之位,早就该定下来了。至于钟家那姑娘,好好的官家嫡女,怎能与你做妾?娶做侧妻便是,正妻之位,她还当不起。”太后看向邵世彦,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没人比自己更了解他的固执,“吾如今也是日薄西山的年纪,趁着说话还有些份量,把能给你安排的都安排妥当,万一哪日闭了眼,吾也安心。”
邵世彦闻言大惊,双膝落地跪到太后面前:“皇祖母福寿绵长,怎么无端出此颓垂之语,孙儿万死。”
“傻孩子,人都会老,也都有走的那天。”太后伸手虚扶了一下,示意他到自己身前来,双手比划道,“吾刚着人把你抱入宫中的时候,包在一个大红的团花锦被内,只有这么点儿大,也不哭也不闹,就睁着黑亮亮的眼睛看着吾……”
邵世彦是太后一手带大的,直到十四岁才挪到宫外居住,如今听太后说起祖孙情分,直听得鼻子发酸,不敢再多坚持,只得垂首站在太后面前道:“孙儿一切听凭皇祖母做主。”
太后欣慰地点点头,扶着他的手起身儿道:“在这儿用些早膳再去衙门里,吾看着你这几日又消瘦了不少,案子和公事总是办不完的,要注意自个儿的身子才是。”
“是,孙儿谨记。”邵世彦垂首应道。
宫里的消息,若想瞒得滴水不漏,则半分都透不出来;如若刻意想要透露,则犹如燎原的星火,不到半日就能传遍京城的高门大户,成为私下热议的话题。
邵世彦尚在宫中与宫正司交接宫女被杀的案子,太后要为邵家大公子择妻,偏生挑中了钟家大姑娘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城皆知。
除了对比悬殊的家世身份之外,男克妻、女克夫,只这一条就足够让大家私下热议不已。
齐家老太太午睡起来后便听说了消息,忙叫了大儿媳黄氏来:“外头这些个消息可是确实?你赶紧去钟家看看庆春,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黄氏闻言也不敢耽搁,如今写帖子也来不及了,顾不得合不合规矩,只打发个小厮上钟家去送个消息,假托老太太午睡梦见了女儿,心下惦记一定要她来瞧瞧。
药儿进来传话的时候特意大声道:“姑娘,亲家老太太想咱们太太了,特意让舅太太过来看看,奴婢已经去回过太太,太太让奴婢来对姑娘知会一声。”她边说话边用余光扫坐在一旁的杨雯婕,心道这人还真是个屁股沉的,午饭后就过来赖着不走,害得姑娘连午睡都没睡成不说,还要打起精神陪她说话儿,真是个不识趣的。
可惜杨雯婕并没有起身告辞的意思,微笑着听药儿说罢,又继续着之前的话题道:“刚才与姐姐说到自己调配的夜容膏,其实也并不难制,在南方的姑娘里面十分流行,每晚睡前敷在脸上,用不到一个月就能瞧出来肤色越发白皙,而且坚持用得久了,即便不上妆的时候,都会有隐隐的香味……”
钟庆春心里本来就惦记着别的事情,只分了不到五成的注意力在杨雯婕身上,刚听了药儿的传话,越发有些不心不在焉,对面传来的声音听在耳中,却完全没过脑子,屋里顿时就冷场了。
青芙假装上前换热茶,笑着插话道:“表姑娘若是想跟我们姑娘说这些香粉儿的事儿,可是要费功夫了,我们姑娘素来对这些不过心,现在妆奁里头哪个盒子是蔷薇硝,哪个盒子是玫瑰粉,我们姑娘都分不出来,平素若是不出门,那是断断不肯扑粉擦胭脂的。”
钟庆春这会儿也回过神儿来,笑嗔道:“你这丫头,到底是站在谁那边儿的,开口就揭我的短处,我把你送给表妹算了。”
青芙忙求饶道:“好姑娘,奴婢错了,奴婢可是发愿要伺候您一辈子的。”
“那你就去把今个儿上午抄好的经书都理好放在匣子里,再把下午抄经用的东西都备好。”钟庆春将青芙打发开,笑着回头对杨雯婕道,“太后让我学着抄经,既磨性子又修身养性,妹妹可要一起学着抄起来?”
杨雯婕一听这话,心下顿时打鼓,若说下棋抚琴,或是做针线打绦子都难不倒她,偏生是要写字,要知道自己连识字都识得不多,唯一写得好些的就是自己的名字,抄经这种事儿,可不等于是要自己丢人现眼。
钟庆春见她没有应话,便起身儿道:“青芙,把纸笔给表姑娘也备一份,我们姐妹一起抄经也有个做伴。”
杨雯婕一听这话,哪里敢再多待,忙起身儿找借口道:“姐姐不说都没瞧见这么晚了,我昨个儿答应了姑祖母,今日等她午睡后过去陪她说话儿,跟姐姐聊天儿太开心了,竟差点儿错过了时辰。”
钟庆春已经走到桌旁拈起了笔,听到这话头也不回地说:“祖母最注重养生,常说午睡的习惯是极好的,家里自祖母往下,也大多都有这个习惯,妹妹也该学着试试,中午小憩一会儿,下午直到晚上都极有精神的。”
杨雯婕就算再看不出眉眼高低,也听出庆春这话里的意思,脸上一讪,嗫嚅道:“姐姐的话我记下了,这是好事儿,妹妹明日就试试看。”
“奴婢送表姑娘出去。”
青芙将杨雯婕送到门口,抬手唤了轿子,伺候她上了轿子道:“表姑娘要去夫人院儿里,你们好生伺候着!”说罢掏出赏钱给了抬轿的婆子。
杨雯婕脸上笑着客气,心下却十分不得劲儿,虽说自家母女二人孤苦无依来投奔亲戚,可也总不至于连几文钱的赏钱都拿不出,大房这样做着实太过辱人。
到了刘氏屋里,杨雯婕就把齐氏娘家来人的消息告知了刘氏,然后状似无意地道:“我刚来不知道京城的规矩,若是在南边儿咱们刘家,亲家上门拜访,如何也要提前几日下了拜帖,而后约定日子,大大方方地领着下人来,若是留宿自不必说,若不留宿便用了午膳下午回去,还没见过这样登门拜访的。”
刘氏只听到了黄氏要来这句话,后头的就全然没听进耳中,她原本就对邵世彦和庆春之间有所怀疑,这回听了外间的传言,又见齐氏娘家嫂子这般着急上门,越发觉得这件事八九不离十,心里说不出是喜是忧。
喜的是若能攀上镇国公府这门婚事,对整个钟家都是极好的助力,老爷子能越发顺风顺水不说,最大的受益还是自己的儿孙,今后无论仕途还是婚事,都少不得让人高看一眼。
但是忧的却是,老头子如今还是春秋鼎盛,齐氏肚子里的孩子也让她提心吊胆,如今马上就要搬出府去,若真的一举得男,再有镇国公府的助力,今后家中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可就是说不好的事情了。
想到这儿,她的眼睛扫向十锦槅子最上的一层,那个朱漆描金的婴戏花鸟匣子,那是她嫁入钟府的前一日夜里,母亲亲手交到她手里,那里面的东西,让当时还是个姑娘的她心惊不已。
从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到第一次开锁,到后来她已经记不清楚用过了多少次,直到自己的儿女成人,老爷子年迈不再纳新人入门,这匣子才再次被紧锁封存起来。
这些年的礼佛,让她把自己这些压在心底的事儿,也都锁进了匣子里,就好似从未存在过,难道如今竟要再开一次不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