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儿不敢,世间女子都无法及母亲之万一。但孙儿认为,以钟庆春的品行,或许能比旁人更多一二分的神似。”邵世彦微微一顿,咬咬道,“若非如此,皇祖母也不会将那卷心经赐予她。”
太后听了这话身子一颤,邵世彦这话说得不错,钟庆春与自己死去的女儿容貌并不相似,但是眉宇间的那股子执拗,却又让人能瞧出些影影绰绰的神似来。
“孙儿想法的改变,的确是从今日而起,但却并不是因为钟姑娘说了什么,也许只是从她撕开衣裳,毫不犹豫地为孙儿吸出毒血的时候开始。在不知道自身安全与否,不知道那箭上是何毒药的情况下,她不过是个弱质的深闺女子,并没有吓得慌了手脚,更没有弃我而去,不顾自身的安危和名节,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救我……”
太后定定地看着邵世彦,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没人比她更了解。虽然早就察觉到他对钟庆春的那点儿与众不同,但是迟迟不肯点破,只想着尽快赐婚,到时候木已成舟也省得许多麻烦,谁知不过两日,他的态度就有了这么大的转变。
并不是觉得钟庆春有什么不好,若只是家世差距倒也罢了,偏生还有个克夫的名声传扬在外。即便是普通人家娶妻都还要忌讳,更何况是自己嫡亲的外孙,再好的姑娘配他都多有不如,却偏偏看上个门第不高、名声不佳的女子。
抬眼再看一脸坚持的邵世彦,太后这次并未叫起,沉吟许久吩咐琪秀,“叫钟庆春过来。”
钟庆春进屋就见邵世彦跪在当中,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跪下磕头道:“臣女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盯着钟庆春裙摆处压着的玉佩,神色晦暗难辨,“吾听说你想做世彦的正妻?”
“回太后的话,臣女并无这般奢望。”钟庆春低垂下头。
“若无奢望,你腰间的玉佩又是从何而来?”太后的声音冷淡中含着怒气,声音并不大,却带着无可比拟的压迫感。
邵世彦想要抢着开口,却被太后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玉佩是邵大人所赠。”钟庆春的手在袖中捏紧,腰杆儿却下意识地挺直,半垂着头,声音平稳冷静。
“他为何将玉佩赠你?”太后的声音依旧威压十足。
“回太后的话,玉佩乃信物,为一个承诺。”钟庆春此时已经是在赌了,她不知道邵世彦对太后交代到什么程度,但是她却万万不敢担欺瞒太后的罪名,只得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说半个字,同时用余光打量着身旁邵世彦的神色。
虽然钟庆春行动隐蔽,但是太后在后宫争斗中浸淫多年,如何能轻易被她欺瞒过去。但见她此时没有乱了分寸,还能有此应对,也不免生起几分赞赏之情。以前给邵世彦定的三个未婚妻,虽说都是家教甚严,绝非徒有其貌之辈,但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女儿家,与钟庆春相比都还差着几分火候。
太后渐渐放松身子靠在引枕上,心下筹谋不已,门阀贵女虽有好处,但其带来的会是更加复杂的权钱争斗,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镇国公府如今已经是阵营林立、各怀鬼胎,成亲后只会使其中情形更加错综复杂,越发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插手则越发困难。
但是钟庆春背后并无强势的娘家,一旦赐婚,她想要在镇国公府中立足,就只能全心全意地依靠自己,说不定反而能让许多难题迎刃而解。
太后坐在上面掂量着两厢利弊,下面跪着的二人却越来越心神不宁,谁也不敢抬头,更猜不出太后的心思如何。
邵世彦微微偏头看向钟庆春,却见她只低头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好似看见了什么稀罕的什物,挪不开眼似的。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饶是屋里并不暖和,钟庆春的额角也还是渗出细密的汗珠,这才如遇大赦般听得太后开口。
太后的话却是,“世彦,你先退下。”
邵世彦犹豫地起身儿,脚步更是踟躇,几次想要开口,却都被太后严厉的目光牢牢地顶回去,不敢再有所违拗,只得退出东次间,在外面廊下焦急地踱步。
殿内只剩下太后和钟庆春二人,虽说不是第一次与太后单独相处,但两次的感觉却是天壤之别,手心的汗不停地渗出,一层层**了衣袖,指尖冰冷得忍不住轻轻战栗。腿脚早就跪得没了知觉。
她虽然敢当着邵世彦的面说‘宁为穷人妻,不做贵人妾’,但在太后面前却是万万没有这样的胆量。上头坐着的,是真正能执掌生杀大权之人,自己之于她,是渺茫得不能再渺茫的存在,哪怕今日就死在这宫墙之内,也不会在京城这深潭中激起任何涟漪,甚至连自家都不敢有任何质疑。
“你可知道镇国公府?”
太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又好似离得很远,在高高的云端之上,目光不带一丝怜悯地审视着自己。
“回太后的话,臣女只知镇国公能文能武,年少有为,贵为太子师,更是跟着先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先帝皇恩浩荡,感念其功,赐封我朝第一位异姓国公爷,更是令公主下嫁,成就一段眷侣佳话。”
“眷侣佳话?”太后声调微挑,似乎带着几分不满。
“臣女万死。”钟庆春将头低垂下去,却听太后冷哼一声,只得斟酌着词句继续道,“臣女窃以为,眷侣不在相守年岁短长,而在于这份情之浓厚与否,公主与帝婿两情相悦,婚后更是举案齐眉,虽说天妒红颜,却得帝婿十几年如一日的思念缅怀……结角订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这样的深情,试问哪个闺阁女子能不心驰神往,臣女自然也不能免俗。”
“你倒是会说话!”太后的声音虽然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是其中的怒意却消散了不少,“他二人自幼养尊处优,更都是痴儿,陷入一个‘情’字内不能自拔,可这情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如今一个撒手人寰,一个不理俗务,只让吾这个半截早埋入黄土之人操心世彦的前程……”
这话钟庆春不好接言,觉得似乎还有后话,便只垂首听着。
果然太后停顿片刻,声音严肃郑重地说:“如今镇国公府内关系盘杂错乱,世彦势单力薄又与他祖父不甚和睦,吾为他择妻,不仅仅是要一个能为他传宗接代的女人,更要能为他安定后宅,能与他共同进退。吾能看出你不是个认命的人,以你的年纪和出身,也算得上是有心计和头脑的。世彦既然属意于你,吾愿意相信他的眼光,抬举你并非难事,关键要看你你能不能配得上这份抬举。”
太后说罢将手往桌上一搭,赤金嵌宝的护甲叩在紫檀木的炕几上,发出几声沉重的闷响。
琪秀在外间听到声音,忙挑起帘幔入内,走到太后身边候着吩咐。
太后将手搭在琪秀的小臂处,“夜了,该歇了!”说罢也没再理钟庆春,径直地离开了偏殿。
钟庆春早已跪得下身麻木,只凭着意志苦苦撑着,如今正主终于离开,身上的压力一松顿时软倒在地毯上,左手撑地,右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邵世彦躬身送走了太后,几个箭步就回到东次间,穿过帘幔就见钟庆春瘫坐在地上,苍白的面孔上满是泪水,口唇半张,如离水的鱼儿,无声却用尽全身力气地喘息着。
走到钟庆春身边,想要将她圈在怀中,手伸到半途却又顿住,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明知道她的苦衷,明知道她想要明哲保身,自己却几次三番,在她想要抽身而退的时候,将她更深地拉入这潭泥沼,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的负担压在她单薄的肩头。她不能拒绝、不敢反抗,在这空旷华丽的宫殿内,要藏起所有的恐惧和担忧,甚至连哭都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邵世彦心底涌上股从未有过的感觉,一颗心说不出是酸胀还是刺痛,只觉得钟庆春一滴滴无声的泪都烫在了他的心里。
蹲在她面前,伸手轻轻拂去她面颊的泪珠,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柔声道:“别哭……”
直到邵世彦的手碰到脸颊,钟庆春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面颊上湿冷一片。
“我……”她想要起身儿,酸麻的腿脚却丝毫用不上力气,重新跌坐回地上。
邵世彦伸手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回西次间,轻轻放在床上,就着床头的水盆沾湿了巾帕,不理她伸过来欲接帕子的手,如对待什么珍稀的易碎品一般,轻柔地为她擦净泪痕。
“皇祖母……都与你说了什么?”将帕子丢回盆内,邵世彦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钟庆春眼帘微垂,指尖轻轻抚上玉佩,依旧是微凉温润的触感,丝丝缕缕地沿着指尖蔓延到全身,回想着太后句句都有深意的话,心中不知该喜该忧,唇舌微动,却只轻轻吐出一句,“多谢邵大人一诺千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