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日,经过中枢大员们几天几夜的争论,小皇帝最终选择了攻击,命令种师道即刻赶赴前线,于五月初一发动河北大战。
小皇帝目前需要一场胜利,需要用一场胜利来巩固自己的皇位。割地和赔款虽然把气势汹汹的金军哄走了,但对皇帝本人和汴京来说,无疑是一件很丢脸的事。皇帝和汴京必须夺回河北和幽燕,击败金军,才能重建威信,才能对西北李虎形成震慑,否则,不但李虎无视皇帝和汴京,恐怕其它地方的长官们也对汴京的命令置若罔闻。
皇帝决定反攻,那么枢密院自然要拿出具体的攻击办法。李纲的计策是集结主力于真定,会同岳飞的大军,联手攻打定州,然后北上打保州和雄州,接着越过白沟进入幽燕,直杀燕京。
在李纲这个方案里,河北各路大军是收复失地的主力,也是主攻方向,而虎烈军从大同方向发动的攻击则属佯攻。去年虎烈军在贺兰山一带打了半年时间,在大同也和金军打了三个月,虎烈军的损耗之大可想而知,此刻,指望虎烈军竭尽全力攻打幽燕显然不现实。李虎即使有足够的军队,但他有足够的钱粮武器吗?汴京现在因为缺钱少粮,武器补充不足,在征募新军和招抚叛军扩展军队一事上遇到了很大阻力,由此可以想象虎烈府现在的困境。
李纲的这个方案得到了种师道的认同,但万万没想到,拿到中枢后,却被全盘否决。
宰相徐处仁,副相吴敏,还有同知枢密院事许翰,中书侍郎唐恪,门下侍郎耿南仲等人认为李纲、种师道把河北各路大军集结于一处,从一个方向北上攻击,事实上就是和金军连续决战。他们认为以目前河北宋军的实力,决战胜算太小。决战一旦打败,河北宋军兵败如山倒,河北全境丢失,金军势必又要杀到汴京。到了那时,汴京已经没有多少军队了,如何抵挡金军?
为此,他们拿出了一个五路进攻的方案。真定的刘韐为一路,中山的詹度和河间的陈遘(gou)为一路,姚古为一路,种师中为一路,岳飞为一路,其中真定刘韐和中山詹度河间陈遘在两翼辅攻,岳飞和种师中居中主攻,姚古殿后策应。种师道于大名府指挥全局。
这个攻击之策的好处就是只要任何一路败北,其它各路大军都能及时撤退。这仗还没有打,就先安排打败之后的事,实在让人气馁,但这也不能怪他们,各人考虑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宰相、副相们当然首先要考虑汴京的安危,考虑皇帝和朝廷的安危,相比起来,权力和利益更重要,而河北和河北的百姓就不重要了。没有了河北和河北的百姓,大宋的版图不过少一块而已,无足轻重,再说,等到将来军队多了,国库里有钱了,再反攻也不迟嘛。
种师道当即反对。金军攻克幽燕,横扫河北后,其兵力至少增加了十几万。以他的估计,目前燕京和白沟一带的金军至少有三十万左右,宋军若想收复中山、河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河北宋军集结于一处。决战态势一旦形成,金军主力必定进入燕京,这有利于大同的虎烈军展开反攻。只待虎烈军收复奉圣州,兵逼居庸关,金军在幽燕就陷入被动,这时候大同虎烈军和河北宋军两路夹击,如此必定能收复中山和河间。至于收复燕京,种师道认为暂时有难度,因为无论是虎烈军还是河北宋军,都缺乏足够的钱粮支撑,只有等到今年秋收之后各地赋税入库,汴京才有可能发动第二轮攻击。
种师道这番话不说还好些,这话一说,摆明了河北宋军没有独自击败金军的实力,这一仗能否击败金军还要看虎烈军能否攻克奉圣州逼近居庸关,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虎烈军在居庸关一线牵制燕京的金军主力,河北宋军就不能发动决战。既然如此,那决战就有危险,不如多路进攻。多路进攻虽然导致兵力分散,但同时也迫使金军多路阻截,宋军只有在其中一路取得胜利,汴京也就满足了,可以大吹特吹了,至于是否收复中山河间两镇,对汴京来说其实是次要的事。
小皇帝同意多路进攻的攻击办法。
在大宋一朝,多路进攻是个定式,这个攻击之策和大宋的将从中御的国策是一致的。多路进攻可以确保皇帝对军队的控制,可以限制领军统帅的权力,可以防止武将利用武力来威胁或者要挟皇帝,虽然这个攻击之策在宋辽战争和宋夏战争中屡屡失利,但大宋的皇帝和中枢大员们却对此策情有独钟,踩着血淋淋的尸体“一往无前”,以致于发展到后来,多路进攻之策甚至成为文臣武将们互相打击对方的工具。我要打击你,要除掉你,只要在战场上采用此策,让各路之间的配合策应出现问题,你就死定了。杨继业在金沙滩之败,就是如此。郭药师和杨可世攻打燕京失败,也是如此。类似的例子太多了,血淋淋的教训啦,但上位者醉心于权力和利益的争夺,根本无视此策导致的败绩和累累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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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皇宫,种师道要赶赴大名府了,临行前,他想再努力一把,他恳请李纲书告李虎,为了大宋和大宋的百姓,请李虎全力相助。假若李虎从大同方向的攻击非常犀利,严重威胁燕京安全,河北这一仗还有两分胜算。
李纲心力交瘁,他望着发须皆白的种师道,望着同样心力交瘁的种师道,心弦颤栗,嘴唇嗫嚅良久,勉强挤出了几个字,“种帅孤家寡人一个,我何尝不是如此。”
种师道苦笑无语,目露绝望之色。他这个宣抚使有名无实,虽然在大名府指挥全局,但没有任何权力,这一仗由汴京直接指挥,他不过是个传话筒而已,但这个传话筒不好做啊,仗打赢了,还能粘点光,打输了,就要承担所有罪责,总不能让皇帝和中枢大臣们承担战败的责任吧。
“虎帅有没有决心打这一仗?”种师道问道。
种师道知道李纲和李虎之间的关系,而老皇帝和小皇帝之所以青睐李纲,除了他的才华之外,主要是看中了他对李虎的影响。
其实李纲的脾气不好,很早的时候他做御史,直言上谏,得罪了蔡京,给赶到川蜀做个小吏,如果不是梁师成有心利用他,他的仕途可能就此终结。从虎烈府回到汴京后,李纲腰杆子硬,脾气更大,不过小皇帝的确需要他,也欣赏他,甚至让他主掌枢密院,这份恩宠李纲需要报答,所以他尽心尽力帮助小皇帝把老皇帝骗回汴京,又尽心尽力调和汴京和虎烈府的关系,但很多时候,比如在河北大战这件事上,他所能发挥的作用就有限了,毕竟这时候主战派的激进策略和小皇帝巩固皇位稳定大宋内部的需要有直接冲突,他也不好和小皇帝、和宰相们对着干。
李纲明白种师道的意思。如果李虎有决心打这一仗,那么种师道可以在他的权限范围内尽量配合虎烈军,即使打败了,也要确保军队能够撤回来。就如他在北伐第一战中发挥的作用一样,虽然败了,但军队的损失微乎其微。在复杂的庙堂和军队斗争中,他做到这一点,也是了不得的本事。
李纲犹豫着,斟酌着,思量着用什么话才能准确表达他对当前形势的看法,给种师道一个正确的参考。
在他看来,河北大战决定着汴京的生死存亡。宇文虚中离京之前,曾与其秘密会晤了一次,在那次会面中,宇文虚中明确表示自己要留在西北,他确信汴京保不住了,小皇帝和汴京这帮无耻的大臣们正在挖掘葬送大宋的坟墓,谁也阻止不了。李纲试图力挽狂澜,但他知道,不管是女真人,还是李虎,都已经把汴京做为了猎物,河北大战,就是女真人和李虎的狩猎场,这两个北方强虏为了夺取猎物,必定有一场惨烈的厮杀。
汴京是个猎物,这个猎物存活下来的唯一机会就是在两个猎人的惨烈厮杀中寻找致命一击的机会。
“种帅……”李纲想了很久,终于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话,“李虎的目标是汴京,过去是,现在也是,但他想进入汴京,需要一个借口,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种师道的心骤然跳动了几下,让他感到窒闷,感到恐惧,一种无助的痛苦突然袭入了心灵,高大的身躯情不自禁地摇晃了起来。
李纲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种师道的手臂。种师道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内心痛楚不堪。
“种帅,河北大战是一场大战,声势浩大的一场大战,谁能赢得这场大战的最后胜利,谁就是这个天下的主宰。”李纲面色凝重,抬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低声问了一句,“难道你没有看出来,李虎从杀进燕京开始,就一直在蓄积实力吗?”
种师道蓦然醒悟。李虎两次西征,看上去损耗惊人,但如果他取得了河北大战的最后胜利,那时候再回头一看,不难发现这两次西征对虎烈府实力增长的巨大作用。李纲了解李虎,他现在就看到了,而小皇帝和汴京都还没有看到,那么女真人是否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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