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纷纷扬扬地飘落,路上积了很厚的雪,行路的人深一脚浅一脚,步履都有些蹒跚。接近春节,通往成都的各条道路都十分拥堵,行人马车繁忙杂乱,车上高堆货物的送货人更是一路叫嚷着提醒路过的人小心别撞上。即便如此,节日的洋洋喜气还是让所有人都面带笑容,说这是场兆头很好的大雪。
因为携带了三车礼物年货,只能骑马前往,雪路难行,脚程自然缓慢,这都没影响悠悠的好心情,她骑在马上也不看路,笑嘻嘻地用手去接飘落的雪花,好看的六角冰凌落在她手心一下子就融化成小水点,有些痒,她就呵呵笑着甩手。
“无聊。”走在她前面替她抓着缰绳,又要照管马车又要护她行路的程跃然瞥了她一眼,嘴角却微微向上挑起。
悠悠回敬他一眼,扯过自己的缰绳催马赶上前面的裴钧武,“师父……”她的笑容消散,突然就担忧起来,“卞爷爷不会跟我们回来吧?”
裴钧武一笑,“应该不会。”
悠悠放心地长吐一口气,今天是腊月二十九,师祖要师父带着她和程跃然去成都郊外卞大儒开设的书院送年货拜年,算是感谢教导之恩。从大辽回来,她发现卞大儒已经下山回他的书院,好几晚夜里都笑醒。
成都城里也人多车挤,多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卞大儒的书院,地处近郊规模宏大的书院因为书生们也要回家过年显得有些冷清。悠悠偷笑,卞大儒收了这么多弟子,够他诲之不倦,估计顾不上刁难她了。
卞大儒依旧那么唠叨,话虽多全是夸奖程跃然,也就口干喝茶的时候撒落一句两句夸她长得比小时候漂亮,完全不诚恳,听了也高兴不起来。
幸好只坐了一会儿,裴钧武就告辞出来。悠悠如蒙大赦,终于再次有了笑脸,扯着师父的袖子计划来计划去,好多过年的物品要买。
裴钧武苦笑,“我还有些重要的事去办,让跃然陪你。”
悠悠回头瞟了一眼程跃然的冷脸,有些无奈。若论逛街买东西,程跃然不是个好同伴。佑迦师叔不管多忙,陪她买东西从不摆坏脸色。其实她也疑惑,原本都是程跃然在打理竹海的生意,因为他远行才让佑迦师叔代管。这次他回来以后,师祖却没有再换回来的意思,佑迦师叔依旧天天忙得脚不沾地。难道……佑迦师叔做的比程跃然更好?
程跃然的眼幽冷眯起,“笨蛋。”
悠悠一惊,傻傻看他,就好像他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
街上人很多,也许是怕走散,程跃然一直拉着她的手……人潮汹涌地在身边流过,她陶醉于他手的温度。
“你到底要买什么?”他终于在她痴痴迷迷漫无目的走了半天以后忍无可忍地问她。
“啊?”她抬头看他,好像大梦初醒又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睫毛忽闪忽闪的,让他的心一乱。她一直低头走路,好像在找金子似的,他又气又好笑。她仰头看他……他又宁愿她继续找金子。
“我……”悠悠刚想找个借口,一个身材高大的胖子突然排开挡住他的人潮,喊了声“小程兄弟”,大踏步地走了过来。悠悠奇怪地看着这个外地口音的男人,他神色激动,跑过来一把扯住程跃然的胳膊,把他的手从她的手中拉脱开来,她暗暗恼恨,对这个壮年胖子多了三分厌恶。
程跃然似乎也一时没想起他是谁,眉头微皱着细打量,突然就露出惊喜的神色,“是你?!你怎么会来四川?”
“当初湖州一别……”胖子见没认错人,更加激动,话匣子眼看打开,却突兀地闭了嘴,很戒备地看了悠悠几眼,“怎么……不是……”
在他还没说出下面的话,程跃然一扯他,“我们那边说。”
悠悠哼了一声,还防备起她来了,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很不是滋味地看着程跃然和胖子走到街边的一个胡同口,那里通着绸缎庄的后巷,行人稀少,两人神色都有些激动,低声交谈着。程跃然时不时也看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闪烁,她竟然也看出了一丝戒备,心蓦然刺痛。
她赌气随着人潮走开,防她是吧?她还不稀罕知道呢!
她觉得程跃然总是离她时远时近,像这样的时候格外远……远到他都不像是和她一起在竹海长大的人。
琳琅满目的新鲜玩意儿在她眼里顿时失去光彩,她麻木地随着人潮的方向行走,每个摊子都无心驻足。她感觉自己像个走失的孩子般孤单。以前佑迦师叔不许她一个人出来玩,她还觉得被他管头管脚,每每偷溜出来都有一丝做坏事得手的快感,回去时难免被他训斥几句,心里也美滋滋。如今……她就像被程跃然扔在街上。
人太吵,她也突然觉得脚酸疲惫,仔细看了下,她前面不远就是采石斋,那是家她常去的首饰店,老板也相熟。她进去的时候,老板倒有些意外,“薛姑娘,今天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了?李少爷呢?”
她尤其听不得“一个人”这话,心一酸,眉头皱了起来。老板久做生意惯会察言观色,立刻发现她的异样,也不等她回答,张罗着让她坐下,又招呼伙计上茶,端上一盘新货任她拣择,不再来烦她,忙着去招呼其他客人。
悠悠无精打采地看木屉里的首饰,一条紫玉项链做工精巧,雕琢的颇具匠心,她细看,决定买下。
一个十三四的小姑娘拉着个中年妇人低低哭求,要买一个青玉簪花,中年妇人不答应,拉了她到店铺一角低声训斥,就在悠悠身边,唠唠叨叨地说家中没有闲钱买这样的东西。
小姑娘十分伤感,哀哀请求,说她做了一年的杂活儿,赚的钱足够买这朵簪花,她希望阿水哥哥觉得她漂亮。她娘不耐烦,说她赚的钱还要给弟弟买东西用,不能由着她胡来。
悠悠看见小姑娘悲凄焦急的眼神,那种希望心上的男孩看见自己漂亮一面的心情,她怎么不懂?她今天就特意戴了朵她最喜欢的貂绒和水晶做的头饰,结果程跃然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人家自己赚的钱,你凭什么不让人家买?”她本不是出头惹事的人,凭着一股委屈,竟然跳起来说那妇人。
小姑娘和她娘都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悠悠被她们这么一看,也觉得自己很傻。妇人先缓过神,见悠悠虽然穿着华贵,也不过是个没脱孩气的少女,也不太在意,哼了一声,恨恨说:“要你多管什么闲事!”扯着女儿就往店外走。
悠悠本想退缩,见那姑娘求助的眼光直直盯着她,不忍弃之不管,只好骑虎难下地仰起下巴假作强横说:“我替她买!”
妇人显然不信能有这么傻的人,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悠悠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幸亏小姑娘很感激的眼神让她好受一点儿。买了项链和那枝簪花,悠悠发窘,不等小姑娘道谢,她就假装匆忙地往店外走,听见那妇人在身后呵呵欢笑,对她女儿说:“今年你要交好运了,这样的事都会碰上。”
她欣喜若狂的口气让悠悠觉得很挫败,做了好事还让人觉得是个傻子,一点儿气势都没有。
她跑到僻静的角落,不想再被那对儿母女看见,活像做了什么亏心事,都是程跃然害她的!他不把她扔下,她能被那妇人笑吗?
她来回张望,没看见程跃然半个影子,忍不住嘴巴暗暗嘟囔着骂他。该不是他和那胖子说得高兴,找了个饭馆喝酒叙旧吧?!她还是自己先回乐竹别院算了。
刚举步,眼前一花,一个没比她高多少的精瘦男人好像从地底冒出来的,两只贼眼不停地在她脸上转了转去,一笑,满嘴黄牙。
“小姑娘,很有钱嘛。”精瘦男人一笑,悠悠看得直恶心,就想对着那张好像永远洗不干净的脸来一拳。
“怎么,想抢钱?”她不屑地嗤笑,对付这样的货色,她绰绰有余。
那男人贼笑一声,“不光是钱!”
悠悠还想学程跃然冷笑,她总觉得他光是冷笑都能伤人于无形,很有威力。不等她摆足架势,那男人手一扬,她闻见一股怪味,眼前一黑,连喊救命都来不及。
男人把她往肩上一扛,她的肚子被他尖瘦的肩膀一撞,有些清醒过来,脑子还是发懵,真没想到居然有人能大庭广众使用*!下三滥的手段!她的上半身倒垂着,血直往脑子里涌,那男人很利落地窜进一条废弃的小巷,悠悠觉得天旋地转,头发都散了,拖在地上被地上的破竹篓勾了几下,疼得够呛。
精瘦男人笑了几声,本就是人少偏僻的角落,他又动作迅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刚才他就看见这个娇弱的小姑娘掏出黄澄澄的金瓜子,盯了一会儿发现她竟然是孤身一人,而且又不像什么机警伶俐的角色,真是老天助他。近处细看,这个小姑娘竟然这般美貌娇俏,顿时就动了邪心。
悠悠被他扔在地上,眼前还是灰蒙蒙地看不清楚,只觉得屁股和后背摔得很疼。腰带一松,沉甸甸的荷包就被那男人奸笑着拿走。悠悠说不出话,气得直倒噎,堂堂竹海门人,武功虽说……栽在这么个市井流氓手中实在也太说不过去!成为江湖笑柄还在其次,这辈子估计要被程跃然和萧月初活生生笑话死!哎……不对啊!金子都被他拿去,他怎么还脱她衣服?好冷的!难道他怀疑她还在衣服里藏了钱?
那男人突然惨叫一声,慌乱中踩了她的腿一脚,悠悠疼得尖叫,竟然真的喊了出来。太疼了,人反射般坐了起来。
大概疼痛加速了清醒,或者那个瘦男人的*十分劣等,药效很短,她一起身就看见程跃然铁青肃杀的脸,那男人已经泥一样瘫在他脚下,一动不动。
程跃然的眼神把她也吓住了,凶狠又冷酷,如果他是只野兽,她毫不怀疑他会冲过来一口咬死她。那双眼看到她的时候,瞬间就柔软下来,里面的疼惜和悔恨从没有过的明显。
“悠悠。”他低声喊她,人也一下子过来抱住她,口气自责又痛苦,悠悠疑惑,第一次看他这么明显的内疚和担心。他的怀抱温暖安全,她有些故意撒娇地哭了,“都怪你扔下我……”她抽抽搭搭地抱怨。
他搂着她的胳膊轻轻发了抖,“以后……绝不会!”他低声说,口气却异常坚决。
替她掩好衣服的动作也轻柔而怜惜,悠悠惊讶得都忘记假哭,这个人是程跃然吗?
程跃然见她好了一些,冷下脸,从那个男人身上拿回悠悠的荷包,想了一下,倒出了几粒金子撒在周围,又把附近被人丢弃的杂物破烂翻倒弄乱。悠悠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呆呆地看着他。他布置妥当,抱起她轻跃上墙头,在民居的屋顶一路飞掠回别院。
昏黄的阳光在室内洒下慵懒的光晕,悠悠半垂着眼躺在程跃然的怀里,他还细心地为她拉了下被子,以为她睡着了,动作轻柔,生怕吵醒了她。一下午他都是这样,非但没笑话她,还对她百般呵护。真没想到,被抢个钱就能让他这么紧张?那……每天被抢走一些也不要紧。
“你是怎么发现我在哪儿的?”
他愣了愣,没想到她还醒着,犹豫了一下,从腰里摸出了她的水晶头花,“我在那死巷口看见了这个。”
“哦。”她了然地点了点头。“其实……我就是没防备他洒*,若论武功,我一两下就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她悻悻地解释,总觉得应该为自己狡辩一下。
“嗯……”他闭了下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说了,都是我不好。”他含糊地说,她却听得非常清楚。
“啊?”悠悠惊得从他怀里坐了起来,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程跃然今天不是疯了吧?或者被人冒充!她盯着他瞧,都有心去撕一下他的脸皮了。
被她看的局促,他皱眉故作烦躁地“啧”了一声。
“跃然?”悠悠房间的门并没关拢,只是虚掩着垂下棉帘,裴钧武却没进来,口气疏淡地在门外喊了一声。
悠悠一惊,师父的语气让她的心一沉,似乎出了什么大事。程跃然快步走出房间,她想也没想地跳下床也跟了出去。
雪早就停了,周围一片雪白,裴钧武淡青的披风微微随风掀动,宛若雪上盛放的青莲,孤绝雅致。他看了眼悠悠,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
“跟我来。”他漠然的语气让悠悠心里发凉,程跃然的脸色也苍白起来,但眼中却泛起倔强神色,像不肯认错的孩子般固执。
一家破旧的小客栈外围了很多人,官差粗略交代几句就骂着晦气扬长而去。一个苍老的妇人头发枯槁凌乱,衣衫破旧,跌坐在一具已经僵硬的男人尸体边嚎啕哭泣,围观的百姓有说可怜的,有说活该的,议论纷纷。
悠悠挤进去瞧,不禁腿发了抖,那尸体……是抢她金子的人,程跃然把他打死了?她听见有人故意高声说罪有应得,那个男人过年前带了老娘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换个陌生的地方行抢,已经得手好几次,还糟蹋了一个姑娘,死有余辜,今天终于老天开眼,官府终于把他处罪了。
老妇人听见了也不争辩,哀哀哭泣。
糟蹋姑娘……悠悠浑身发僵,后知后觉地恐惧起来。她自小丧母,刚刚成年,对于男女之事十分懵懂,这才意识到那个男人脱她衣服并非为了继续搜钱。她跟着裴钧武李云瞬远行塞北,虽然被保护的很好,没见什么丑恶之事,但“糟蹋”这个词还是明白的。曾经路过一个地方,因为被采花贼“糟蹋”,一个姑娘还寻了死,师父惩治了那个坏人,死去姑娘的父母还给师父磕头谢恩,泣不成声。
客栈老板高声恶气地驱赶围观的人,也轰老太婆快把尸体弄走,大过年的门口放个死人实在触霉头。
老妇人哭的泪干肠断,哽咽颤抖地说自己身无分文,儿子又死了,天寒地冻实在无处可去。情状实在可怜,看的人又都心酸。
客栈老板不听她的哭诉,只求尽快把她赶走,甚至喊来伙计要把尸体搬开。老妇人几乎哭晕,惨声哀求。
裴钧武叹了口气,拿出个银锭子交给客栈老板,让他帮着老太太妥善安葬儿子,并且收留老太太过完春节。老太太哭着要给他叩头谢恩,被他拦住,也给了她些银钱,嘱咐她天暖了返乡。
成都城内不少人都认得竹海的裴大侠,都叹服称赞不已。
裴钧武只是笑笑,淡漠如昔,回去的路上,程跃然异常沉默,脚步沉重,悠悠担忧地看着他,他的脸色都是灰败的。
裴钧武回身看了看远处已经细节模糊的小客栈,人群已经散去,街道也恢复了往日的庸碌,浅淡地笑了笑,他仿佛自语般说:“所谓善恶,也不过只是相隔一线。对百姓来说除暴安良的侠士,对老婆婆来说却是杀子仇人。”
程跃然愕然退了一步,眼神散乱。
悠悠担心地拉住他的手,他的手里全是冷汗,是在内疚错手杀人了吗?那男人虽然罪大恶极,他的确出手过重。“师父……”悠悠焦急地跺了跺脚,“哪有什么侠士仇人,不都说了是官府惩办的他嘛!”她希望这么说能让程跃然好过一点儿。
裴钧武点头,意味悠长地说:“是啊,哪有什么侠士仇人,哪有什么是非善恶……”官府当然乐不得拣了这个大便宜去报功,反正人已经死了,罪证也确凿,被他抢过的人已经做过口供,一切了结的干净利落。
今天真是混乱又莫名其妙的一天,悠悠对着晚饭叹气。跟师父看了那个劫匪回来,程跃然整个人都僵掉,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师父还叫住她,不让她去看他,说是“让他自己想想清楚”。
看来……程跃然又犯了大错?也不像,师父好像并不责怪他,反而好像很感慨,反正所有人都疯疯癫癫的。
“师父……”她眨眼,苦着脸无声请求。
裴钧武一笑,他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
“去吧,估计他也该想通了。”
悠悠没心思细想师父的话,细想也不会明白,他和程跃然在打一个她不懂的哑谜。
程跃然的房间没有点灯,全靠外面围廊的灯笼那点儿微光从窗子里透进来。悠悠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黑暗,在桌子那儿撞了一下。
“笨蛋。”
他几乎是鬼魅一样扶住她,没有半点声响,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听他骂她,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好像猛地就落了地,他又正常了。
“程跃然……”她心有余悸地搂住他,也许是因为身处黑暗,她如此自然地表达了对他的依赖与情感。“忘记今天的事好不好?你和我都忘记。”想起今天他慌乱的神色,她竟如此心疼,冷漠骄傲的程跃然会表现出那样的失措,他的心一定受了很大的创痛。
他也搂紧了她,久久才嗯了一声。
悠悠抬起头,那么微弱的灯光依旧映亮了他的眼睛,那双已经嵌入她灵魂的眼睛……她赫然发觉,这双眼睛在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恼恨地看着她,说:“我就要她来扶我!”的时候,就已经深深刻入她的记忆。
她着迷地望着这双好看的眼睛……黑暗中,她忘记羞涩,忘记掩饰。
他的炽热的嘴唇先是落在她那双让他心乱如麻的眼睛上,然后……是娇软的樱唇。
她慌乱地闭上眼,浑身抖得几乎无法站立,但是当他的吻如同承诺一样覆盖了她的唇,她竟然觉得如此幸福如此安心……原来,她希望吻她嘴巴的人,是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