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骑在驴上张大嘴巴看路边的一顶顶帐篷,实在太壮观了。千佛山前后山口的道路两边无论是平地缓坡都布满了帐篷,或简易或考究,满满当当宛如临时的城镇。周边的乡民也挽着篮子,装上山货特产,小吃零食在帐篷间穿行叫卖,吵吵嚷嚷,闹闹哄哄。帐篷里的人也都纷纷占地起灶,一时炊烟四起,炒菜用的辣椒熏得路过的人不停地打喷嚏。原本清幽神秘的佛教圣地不复有半点超脱圣洁之感,满是凡俗的烟火气。
越天衡啧啧地撇着嘴,撩起长衫下摆踮着脚绕开不知道谁泼在路上的污水,十分嫌恶地感叹:“这千佛山就算被糟蹋了。”悠悠深以为然地点头,还以为这一战能让千佛山声名更盛,代价也很惨重。
程跃然冷笑,“仁通那老秃驴肯定不会这么想,估计早乐疯了。”
“仁通?”悠悠皱眉想了半天,这名字有点儿耳熟,师祖和师父好像提起过。
“千佛寺的住持。”程跃然提起他的时候,眼梢又上挑了。
他们走的是千佛山的后山门,道路相对狭窄,却因为周围的空地多而驻扎了更多来看热闹的人。山脚下原本冷落的小山道入口已经被八个僧人看守严密,更夸张的是还拦了道木栅,木栅旁设了桌案,一群衣着华贵的人急切地围在桌边,个个手里挥着银票,看样子生怕人家不收似的,一个精瘦的和尚在账本上写写画画,神情傲兀而愉快,活像山盗土匪在收买路钱。
“这是在干吗?”悠悠挺直腰张望,十分迷惑。
程跃然哼了一声,抱她下驴,这功夫越天衡已经泥鳅一样挤到前面去了,他穿了粗布的长衫,头发凌乱,活像个落第的逃难酸书生,被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一把推了出来,若不是悠悠扶了一把,就一屁股摔在地上了。那大汉还鄙夷地瞪了他一眼,“穷光蛋少凑热闹,爷正烦呢!”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叠银票,对那瘦和尚大声说:“再加一百两!两人合住也可以!”
瘦和尚眼皮都没瞭,“两人房要六百两,你这点儿就够住个四人间,通铺!”
大汉骂了一声,一边看热闹的人起哄说:“兄弟,别花那冤枉钱了,就随便找个帐篷借宿,一百两整够。”大汉犹豫,被边上的一个锦袍中年人嗤笑了一声,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一咬牙,把银票扔给瘦和尚。瘦和尚熟练地点数一番,算盘珠子扒拉得噼啪响,一抬手,管木栅的和尚压起栏杆让大汉进去,还卖弄地用内力向山腰大吼:“七号僧房。”
悠悠看得目瞪口呆,越天衡却嘿嘿发笑,十分感兴趣的样子,程跃然照例一脸鄙夷。
他走进人群,激起三分内力护体,把拦路的人都震得往两边踉跄,好像大家都极为殷勤地给他让路般,悠悠得意地看着,掩嘴呵呵笑,天下就她相公最威风。须臾他就到了瘦和尚的桌前,只说了五个字:“让我们上山。”
瘦和尚缓慢地抬起眼皮,看了程跃然的脸一眼,显然没认出他是谁,眼神不屑地一路向下,落在他的粗布短褂和他身后的那头驴上,“武林盛事,闲人退避。”
程跃然嘴角抽动,身后凑过来看热闹的越天衡笑得前仰后合,悠悠实在忍无可忍地快步走过来掐了他一把。
程跃然从怀里随便掏出一张银票,扔在桌上,悠悠知道,他揣在怀里的银票最小面值都是两千两,掖在腰里的是五百两,怎么也能震瘦和尚一下吧。瘦和尚扫了眼银票,表情有些意外,越天衡很狗仗人势地从程跃然身后探头问:“现在我们可以上山了么,嗯?”
瘦和尚十分有原则,低头啪啪打算盘,例行公事地问:“你们要双人房还是四人房?”
悠悠大惊失色地扑过来拉程跃然的胳膊,他的拳头已经紧握,青筋已经迸起,当着这么多武林同道的面,程少主打伤一个看门和尚这算什么事啊。
越天衡却满脸含笑,态度优雅,“双人房。”
瘦和尚一伸手,“双人房每人六百两,你们俩男的共一千二百两,女子上山单交一千两,你们还少二百两。”
程跃然双眉间隐隐出现血红颜色,悠悠十分担忧,忍不住轻拍他的背脊想帮他顺顺气。越天衡一脸了然,顺理成章地回头对他说:“妹夫,再掏二百两。”
程跃然深吸一口气,动作僵硬地从腰里掣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从牙缝里挤着说:“不用找了。”
瘦和尚显然并不领情,一撇嘴,“人家都是骑马来,一匹一百两,你们这头驴……回头还要问问方丈怎么收费。”
悠悠赶紧拉程跃然上山,她都听见他喉咙里格格的倒气声了,拉了一下没拉动,他突然一提气,长啸一声:“狗秃仁通,速来见我!”他内力精纯,近处听来不甚太响,不过只是震得人胸口发闷,越向远传越响,最后回音四起地笼罩了整个山峰。
看门收费的和尚们全呆了,傻傻地张大嘴巴,其中一个稍有见识的和尚先缓过神来,惊慌失措地嚷嚷:“糟了,这是方丈的克星程少主!闯祸了,闯祸了!”
年纪稍小的和尚还不信,“师兄,搞错了吧?方丈说程少主是个俏小伙儿,天生一副债主脸,说话尖酸,喜欢穿灰色锦袍……这位……那驴……”
越天衡不会功夫,缓了半天才能说出话,他边捶胸口顺气,边指了指悠悠,“你相公还是没改小时候粗口骂人的毛病,回头你要好好教导。”
众人正议论纷纷,山道上急掠来一个五短三粗的身影,红的袈裟在日光下分外惹眼,赶路嘴巴还不闲,“程少主息怒——程少主息怒——”
越天衡踮脚手搭凉棚,问不停哆嗦的瘦和尚:“那个穿袈裟的球就是你们的方丈仁通大师啊?”
瘦和尚不答,仁通大师已经赶到近前,圆溜溜的眼睛一转,又笑眯眯地细瞧程跃然一行人,瘦和尚赶着过来凑到他耳边想细说情况,被他抬手一拦,显然早就看明白了。他留着雪白的须髯,团头团脑,面相甚是慈和,悠悠细细瞧看,真不敢相信他就是精明市侩的贪财方丈。“程少主一向可好?”他若无其事笑得坦然,不给程跃然说话的机会,他笑得更开,看着悠悠说:“这就是程少主的新婚妻子,哎呀,都不能叫悠悠少主了,得叫声程少夫人。早就听竺大宗师说起悠悠少主漂亮可爱,今日一见才晓得,竺大宗师还真是个太过谦虚的人。”悠悠被他夸得心里美滋滋的,脸上也藏不住笑。他又瞧越天衡,越天衡倒是非常自动自发,一指程跃然很直白地说:“我是他大舅子,我姓越。”
仁通眼珠骨碌转了转,“哦——你就是天工神手的爱徒,越天衡越公子。”
越天衡咧嘴笑:“行啊,老和尚,怪不得你能赚这么多钱,有点儿道行。不过你瞧——”他推着仁通的肩膀把他转向程跃然的方向,指着程跃然的冷脸,“他老婆很吃你这套,都笑开花了,他可不那么好哄。程少主的脾气你也知道,自求多福吧。”
仁通脸上的肉抖了抖,“越公子就会说笑,程少主与老衲也是熟识的老友了。”
越天衡点头,“嗯,不熟识也当不成你的克星。”
程跃然不想让他们继续胡扯,双眉冷冷一挑,对仁通说:“老规矩。”
仁通很是识相,叫瘦和尚把两千五百两银票拿出来,再点出五千两,厚厚一叠双手捧给程跃然,笑着说:“双倍返利,少主查收。”
程跃然不接,用眼角瞟着他,哼了一声,“你说,我这驴要怎么收费?”
仁通摸着胡子瞧了驴子几眼,“马匹一百两,程少主的驴,应该比别人的马还金贵,算一百五十两。”
程跃然冷笑,就着他的手里翻了翻银票,扯出一张三百两的,扔给瘦和尚,其余的无比自然揣进自己怀中,“账目要清楚,我也不是占便宜的人。”
这回轮到仁通嘴角抽搐,但还是一脸笑容地为他们引路上山。
越天衡摇了摇头,很羡慕地对悠悠说:“你找了个好相公,比仁通敛财的手法还阴损,还缺德,你这辈子不愁富贵豪奢了。”程跃然假装没听见,仁通却点着头转回身,很赞同地看越天衡。
悠悠不高兴了,又一时想不到反驳的话,只好翻着眼睛嚷嚷:“胡说!”
越天衡不急着走,摸了摸停在山口的驴,很慈善地对负责牵驴上山的和尚说:“你要照顾好程少主这头驴。”
程跃然当然听懂他的暗讽,脸色暴戾地扭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饱含威胁意味。
越天衡有些怕了,拉悠悠袖子,怯怯地宣布:“欺负大舅子必遭天谴。”
程跃然哼了一声,用眼睛充分表达了迟早宰了他的意图。
竺连城等一行人住在千佛寺最好最幽静的院落,仁通还派了僧人把守要道,外人不能打扰,安排得十分周密。程跃然一路走来看在眼里,表情缓和了很多。
小夫妻远行回来,照例要给竺连城行大礼,悠悠总觉得师祖有哪里不对劲,程跃然显然也发现了,叩完头并没立刻起身,而是看向坐在一旁的裴钧武。裴钧武轻叹了口气,“你们外出的这段时间,师父生了场大病。”
悠悠大惊失色,从地上跳起来扑到师祖的坐榻边,拉住竺连城的胳膊细细端详他的脸色,“师祖,你得了什么病,好了吗?”
竺连城安抚地苦笑,“早好了,悠悠不用担心。”
悠悠发觉他的胳膊在轻微的颤抖,无法置信地凝视细看,果然,竺连城的手抖得非常明显,如同寻常老人中风后的病状。“这……”悠悠瞠目结舌,虽然她医道只学了毛皮,但也深知怪异,中风是风邪侵入筋脉,内功精深如师祖,筋脉早已带了内息自保,无论如何不可能患上中风。
越天衡也皱眉看了半天,挠着头,十分不解地说:“难道是中毒?”
李云瞬摇头,“师父和钧武闭关了半个月,确定并无中毒迹象。师父医术了得,应该不会判断错误。”
越天衡也摇头,“自古医者不能自医,放眼中原,医术造诣能在竺爷爷之上的,也就剩个戚于夏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请他来,我师父也正在他那里,别人请不动他,我去准成。”
悠悠哽咽着连连点头,催促道:“快去,快去!”
竺连城淡笑摇头,“先不急。五日后就是和西夏国师的比武,此时请戚先生来,难免引起众人不必要的猜疑。我的病情已经稳定,等此事过了再说。”
程跃然看了眼裴钧武,“那比武……”
竺连城笑笑,“就让钧武代我迎战吧。”
越天衡点头赞同,“慧珠按年纪辈分向您请战就是有点儿不自量力,裴大侠出战正好。”
一直侍立在竺连城身边的李佑迦表情终于有了改变,眉头紧紧皱起,歉疚地说:“师父,师兄,我可以和慧珠说……”
竺连城抬手打断他的话,“佑迦,此事已定,你不必过虑了。”
悠悠捏自己的手,她当然明白佑迦师叔的心情,希望能和师父师祖切磋交手的江湖人多如牛毛,竹海一般是不予理会的。这回应承慧珠,不是因为他身份尊贵,而是看在佑迦师叔的面子上,所以他才那么自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