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廊里岸边,近处人影稀少,惟见湖光树影,风语水声。远望过去,只见水面淼淼,烟波浩然,山形塔影,全映在这平静水面上。
前唐诗豪刘梦得曾有一首《望洞庭》:“湖光秋日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说得应合这太液池的风景,只不过当是暖春盛夏之时,而非如今这肃杀冬月之季。
刘玄在小黄门的引领下,在琼岛北边的楼阁庭院里游走观赏。穿廊走园,看各处布局应有“风亭月榭,杏坞桃溪。云楼上倚晴空,水阁下临清泚。横塘曲岸,露偃月虹桥;朱槛雕栏,叠生云怪石。烂漫奇花艳蕊,深沉竹洞花房。飞异域佳禽,植上林珍果。”
只是可惜,这些景致现在都看不到,只有败荷两三片,秃枝五六条,枯竹呆木,寒水冷山。
在水边园里游览了一圈,看着这索落风景,刘玄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想起了太上皇的话,回味着王文忠公未尽之事,还有自己打小立下的志向,这些时日在浙东遇到的事,还有朝局中的涌动,林林种种,全在心里搅和着,一时感受万千,突然有一首诗涌上心头,不写都不行了。
小黄门早就得过太上皇旨意,连忙将刘玄引到附近的映月阁里,备上笔墨纸张,静待状元郎挥毫写诗。
正写着,门外有人问话:“那神目御史刘状元郎在这里面?”
守门的小黄门恭敬应答着,来人直说开门,他要进来一观,小黄门拦阻不得,让来人闯将进来。
刘玄正好写完诗,正净手收拾,闻声抬头看去,只见进来了六七个绯衣人,打头的那人却是别致。
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光。似向东君夸艳态,倚栏笑对牡丹丛。却偏生戴着一顶折角璞头帽,穿着一身暗金小团花绯袍,腰扎一条错金镶玉银丝带,配着一对玲珑凤鸣玉佩,两只银鱼袋,英气飒爽,真个羞煞潘安、愧退宋玉。
“原来是宝庆侯,想不到在这里遇到尊下。”刘玄拱手笑道。来人正是上次上元节前极乐寺前遇到的那一位。
其实刘玄早就清楚这一位的底细,她却是今上的三公主,宝庆公主,吴国公的胞姐。自小偏爱男装,阁室里无女红针线,却多刀剑宝弓。还把身边的近侍、宫女择健壮者,编为两队,左队着锦衣,号锦衣众,右队着绯衣,号赤衣众。据说今上登基入宫那年,这位主不知从哪里摸来一枝火铳,在宫里放了两枪,说是鸣示四方,却是把殿前司、内侍省内外上下给吓了个半死。
却偏偏颇得今上以及太上皇、皇太后的宠爱,横行东西六宫,任谁难管得了她,被诸位内相们评为紫禁城头号混世魔王。
今日看这模样,怕是这位宝庆侯率赤衣众出行。
“刘状元原来真在这里,我正有事寻你,来人,给本侯寻张凳子来,我要与状元郎说话。”
想必诸位近侍和小黄门早就习惯了这一位的举动,闻言就搬来了一张凳子,放在刘玄对面,然后四位上次上元节见过的近侍,排站在宝庆侯身后。
“我闻得你给两浙备倭平贼军写了四如真言,还有临战前列真言?”宝庆侯轻开樱桃嘴,露出一排贝齿。
“是的。”
“风林火山,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宝庆侯悠然地说道,一脸的神往,“本侯闻军中士气为上,临战时当鼓舞军心、振奋士气。地方军民皆信奉三清,得念此真言咒语,那些愚夫自当神威下降,战无不胜了。”
宝庆侯摇头晃脑地说道,满脸的兴奋,仿佛她才是四千两浙团练军的指挥使一般,“早知道要与海贼捉对厮杀,本侯就跟父皇讨一封押运粮草的旨意,去趟浙东,也好亲眼见识下,对了,那倭兵真的如传言中的那般如地狱之鬼?”
还讨道押运粮草的旨意?皇上再宠你,也只是在宫里和京师里,再如何,也不会放你胡乱出京的。
听得宝庆公主问话,刘玄压下心思,恭敬地答道,“回侯爷,那倭贼也不过一个脑袋,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一刀砍下去,脑袋也得掉,一枪扎过去,照样一个透心凉。”
“哈哈,本侯就喜欢听状元郎的这些话。”
宝庆侯叽叽喳喳问了两三刻钟,从与海贼倭兵对战到察访那些奇案,刘玄都一一对答。
这时那两个小黄门却是着急了,迟疑了一会,诺诺嚅嚅地说道:“殿下,太上皇等着刘大人的诗呢。”
“啊,刘状元写了诗,快给我看看。”宝庆侯抢上前去,展在桌子上的文卷墨迹已经全干了。
“小小江山国,轻轻缟纻衣。波光清作面,天势碧成围。龙鲤寒潭映,青鸟蓬山飞。此心兼此境,安得不忘机。”
宝庆侯轻声念了一遍,沉吟了一会开口道,“《战国策》的《齐策四》有云,‘后宫十妃,皆衣缟纻,食粱肉。’状元郎,这是应景吗?还有这青鸟蓬山,是用的李义山…”
刘玄眼角跳了一下,连忙打断道:“臣这首诗是应对太上皇而做的。”
宝庆公主瞪了刘玄一眼,“装神弄鬼!好吧,我去送给皇爷爷。”
回到庆霄楼,今上已经请完安,说了一会子话自回紫禁城去了。宝庆公主兴冲冲地走了进去,大声道:“皇祖父,皇祖母,状元郎的诗。”
太上皇和皇太后正说着话,听到宝庆公主的话,转过头来,满脸笑容地说道:“我的云萝儿来了,快到祖父/祖母跟前来。”
“这是刘四郎的诗,怎么到你手里?”回过神来的皇太后诧异地问道。
“皇祖母,孙女今儿听他讲了两件奇案,意犹未尽,便寻了他,找他问了半个时辰话。听他讲起鄞县战事的那些细节,果真有大将之风。”
“我的云萝儿,你以后少跟那刘四郎纠缠,那就是个孟浪子,跟他老师杨老西一样,道貌岸然,着实是个贪色的坏胚子!”
“皇祖母,为何这般说?”
太上皇咳嗽一声,出声打断了两人的话,“来看诗,看状元的诗。”
皇太后看完后,皱着眉头迟疑道:“这诗看上去平平淡淡,却能品出些许意味来,只是一时琢磨不到,二郎,你今儿跟刘四郎说了什么?”
“我跟他说了说王文忠的事。”
“哦,我记起来了,”皇太后默想了一会,突然说道,“王文忠公当年考中庶吉士,三年养望出京后首任便是知郴州事。”
“梓童还记得王卿的履历啊。‘授缟纻以托心,示兹诚之不谬。’今日没有白讲,刘四郎终究明白了朕的意思。”
宝庆公主在旁边听着,太上皇那句话一说出来,她就知道出自前唐韩文公的《祭郴州李使君文》,只是着实不知道什么意思,闪动着眼睫毛,在那里静静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