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瓦洛,有没有这样一种魔法,能够在一瞬间彻底摧毁一道城墙……恩……就像是银盾城堡这样的城墙。”我问。
“这不可能!”普瓦洛大声说,“其实不了解魔法的人对魔法都存在误解。其实魔法并非是用于破坏的技能,而是一个人感受自然、融于自然并借助自然元素的力量去达到更高层次的心灵境界的工具。那些所谓的攻击性魔法,比如说,火球术,原本只不过是用来与自然界的火元素更为亲近的一种方式而已。真正的魔法师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借助魔法的力量去满足自己的破坏愿望的,同时,也没有人能够真正超越自然界的限制,使用连自然本身都会禁止的力量。”
“而摧毁一座城,那是大规模地震或者飓风才能达到的效果。那或许真的是只有神才会具有的力量,绝不是人力能够承受的了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有人拥有那种力量呢?”我按耐不住好奇心,继续追问道。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已经达到神的境界,去到另一个更高层次的,我们所不能知的空间中去,成为真正的神了,当然,这样的人我一个也没听说过;还有一种我听说的就多了,他们的肉体达到了自然的极限,然后……”普瓦洛双手比划着,做出了一个爆炸的手势。
“那些都是历史上最伟大的魔法师,他们追求魔法境界上更进一步的精深,并且为此付出了生命。”沉默了片刻,普瓦洛补充说,“而且,他们的死亡没有造成任何其他人的伤亡。真正伟大的魔法师敬重自然,即便是死,也绝不会殃及无辜的生命。他们或许有能力在近距离一次粉碎一座城池,但他们绝不会这样做。”
普瓦洛的解释并没有让我释怀,而是更加让我疑惑。如果魔法的威力无法破坏银盾城堡,那么米拉泽男爵将会采用什么方式来完成这一次的任务呢?
自从那一天的作战会议结束,米拉泽男爵连同他的士兵们已经连续四天没有在军营中露过面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但似乎每个人都认定他是不可能完成这个太过艰难的任务的。他的保证几乎成为了军中诸位大人的笑柄,文森特将军闲着无聊的时候总是喜欢抓住他的同僚高声嘲笑所谓“年轻人的卤莽”,与此同时,在军营的另外一个不知名的角落中,拉齐斯伯爵他们大概也在干着同样的事。
似乎只有弗莱德一个人相信男爵的保证。他按照男爵的计划,连续三天在银盾城下摆开攻击阵型,努力做出一付要进攻的样子来。他的行动收效甚佳,城堡中的克里特守军生怕大意中了他的埋伏,每次都全身披挂精神抖擞地站在城头列队准备迎战。自然,像在不利的条件下强行攻城这样的事不到万不得已弗莱德是不会做的,每一次,我们都用投石机向城墙发射几枚大石,然后就算圆满地完成了一天的攻击任务。
“我不相信他,弗莱德。”在私下里,红焰总这么说,“那个男爵看上去很让人讨厌。他的心里好象总有些让人不舒服的东西,黑暗、阴险、残暴,让人憎恨。”
“我也不相信这个小白脸。如果真正开战,那家伙一定是第一个逃跑的人。”达克拉从来也不掩饰对男爵的厌恶。
罗迪克和罗尔虽然没有在背后非议他人的习惯,但从他们的表情中不难看出,米拉泽男爵在我们中的人缘并不是很好。
“你知道他想干什么吗?”凯尔茜好奇地问。埃里奥特在她身边眨着她漂亮的紫色眼睛,她同样对这个问题十分好奇。
“我不知道。”弗莱德干脆地说,这个答案很让我们泄气。
“我知道,米拉泽男爵亲近我们,并没有安着什么好心。但我同样知道的是,米拉泽男爵是个杰出的将领,在现在这个情况下,他绝不会做他没有把握做的事情。”弗莱德缓了一缓,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说词,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还和我们站在一边,所以,在现在的情况下,我们不妨相信他。毕竟,如果他成功了,那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而就算他失败了,我也还看不出他的所做所为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损失。”
弗莱德的话很没有说服力,可是这一切大概都需要时间去验证了。
在第五天的上午,米拉泽男爵终于带着他的亲兵出现在营地中。他身上全是污垢和泥浆,衣服的褶皱里堆满了石屑和灰尘。如果不是他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如果不是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傲慢懒散,我们几乎会以为他是具刚刚从坟墓中挖出来的亡灵。他的亲兵也都没有穿戴制式的铠甲,全部一身轻装,衣裤上大多已经撕裂了多处,有的还有划伤,看起来这几天过得并不轻松。
“我们尊敬的大人们大概已经在考虑如何追究我贻误军机、临阵脱逃的罪责了吧。”尽管看上去十分疲惫,但年轻的男爵依旧用轻慢的口吻向弗莱德说道。与其说他是在询问,我觉得到不如说他是在用这样的方法表示着对别人的轻蔑。
“希望您没有让我失望,男爵先生。”弗莱德毫不理会他的失礼,平静地回答道。
“傍晚时分,请全军列队,看我为大家带来的这场盛大的表演。而现在,阁下,请允许我休息片刻。”说完这句话,米拉泽男爵安静地离开了。当他穿行在军营中时,每经过一个地方都会带来一阵骚乱。每个人都知道这骄傲的男子在所有将领面前夸下海口,而今天正是这约定的最后一天。这时候男爵重新出现在军营中意味着什么呢?是失败的消息还是成功的喜讯?对于普通的士兵们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与他们性命忧关的事更能吸引他们的了,而在那些几乎已经认定男爵会失败的贵族老爷们看来,他如此自信地回到营地则更让他们惊奇。
晚饭过后,傍晚时分。
我们依照男爵的指示,在距离银盾城堡大约十箭的距离上停住了脚步。男爵的亲兵将早已准备好的木柴堆放在在阵前显眼的空地上,慢慢堆积成一个柴堆,而后在上面泼了些易燃的火油。银盾城堡的克里特人显然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他们在城墙上列起整齐的队列,警惕地看着我们。我觉得他们的准备是多余的,因为就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一阵风吹过,火油刺鼻的味道在阵前弥散开来,带着几分让人畏缩的不安气氛。除了那些正在忙碌的亲兵和站在一旁冷笑的男爵之外,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莫非他想在这点一把火,然后把城堡给烧了?”达克拉忍不住在我身边嘟囔着。
尽管不可能,但事实似乎正如同达克拉所说的那样。男爵亲手拿起一支火把,点燃了那堆干柴。转眼间,火焰腾起,堆积在一起的柴火发出轻微的“毕剥”声响,红色的火柱随着这声响妖艳地舞动。在高大的乌齐格山投下的阴影中,这团火柱格外耀眼,仿佛带着巫术鬼怪般的奇异能力,让人不由自主地一阵心寒。
“您在干什么?”拉齐斯伯爵忍不住站出来问道,这时候,在银盾城堡右侧山体的上方,一阵沉闷的声响代替男爵回答了他的问题。
当第一声闷响过后,在那附近又陆续传来第二声、第三声响动,此后,那响声越来越紧凑,越来越密集,就像是夏日暴雨的天气里,天边隐隐传来的天庭震怒的雷声,虽然并不像春雷初炸时那么惊心动魄,却蕴涵着让人无比敬畏的力量。
那是一种开山劈石,震撼天地的力量。
天地,确实被震撼了。
在那爆炸声传来的山体上,烟尘升腾,翻卷着飘扬开去,预言着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继而,一些我们肉眼勉强可辨的山石不情愿地挪动起他们的身躯,从山体上剥离下来。一开始,他们来回刮蹭着峭壁突出的部分,带下了更多更细碎的岩石。后来,一次次猛烈的撞击把它们从悬崖边上推了出去,让他们成为了危险的自由落体。它们掉落的时间很短暂,并不比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的时间更长。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坠落的过程是那么的漫长。
第一块岩石正好落在银盾城堡的北侧城墙上,这时候我才能够正确判断它到底有多大。或许我还说不准确,但它的确足够大了。
它彻底压垮了一段城墙。
从战争的角度上来说,从生死分割线的的角度上来说,克里特人的噩梦刚刚开始。而事实上,这也是我们的噩梦。
更多的山石大块大块地落下,它们有得落在城堡南侧,有的在北侧,但似乎更多的是落在城堡里面。那个我们原本要攻击的目标现在正被飞扬的尘土掩盖着,烟尘中只能朦胧地投射出一些城墙残破的影子,距离太远了,一个人也看不到。
但是,我们听得到声音,听得到那些走投无路的克里特人在被砸成肉酱前那最后的一声惨叫。那不应该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甚至于,就连亡者之界中最让人恐惧的迷途亡者的哀号声也绝不会比这些更凄惶、更绝望。我宁愿面对一只咆哮的狮子也不愿有机会再次聆听这样的嘶叫声了,那些人似乎是把自己最后的生命力压缩在这一声喊叫中,以至于让我们这些这些站在敌对立场上的敌手也忍不住一阵心悸。
这心悸不是因为死亡——我们已经习惯了死亡,无论是对手的死亡还是我们自己的死亡都不会让我们更惊诧了。
那是因为绝望。
是的,勇敢的斗士或许能够战胜并杀死他面前所有的敌人,或许能够在最危险的较量中成为最后的胜者,或许能够在一次次于死神擦肩而过时面带笑容。可是,你让他们如何去战胜一座山,一座正在崩塌的山?你让他们如何在这世界末日一般的绝望中保存自己的尊严,保存自己完整的灵魂?
即便是最勇敢的人,在面对这绝望的场面时,也只能暗自庆幸着:幸亏我不在那里。
那是让人无可抵御的绝望。
震动,这是此时此刻我唯一能够用身体感受得到的触觉。高山在震动,大地在震动,空气在震动,天空在震动,这整个世界都在随着那一拨一拨发散着绝望气息、注定会成为杀人利器的岩石的落地而震动。
我的心,也在震动。
我跨下的战马被这让人震惊的场面吓得骚动不安,不时黯哑地嘶吼着,在原地来回踱着它惊恐的脚步。如果不是我早有防备,它可能已经把我掀翻在地远远地离开这个让它害怕的地方了。我周围骑手的处境并不比我更好。混乱中,有几十匹马难以忍受着山川毁灭前的巨震,抛下了他们的主人,奔向了别处。
在距离我不远的前方,在那面青黑色的大旗下面,我看见了弗莱德的脸。他紧咬着嘴唇,面色远比平时要苍白得多。
而在我身边,普瓦洛则在埃里奥特的搀扶下离开了阵列。他嘴唇发青,身体轻微地颤抖着,不住地干呕。我并不感到奇怪,对于能与亡者灵魂沟通的亡灵术士来说,他所看见、听见的远比我们要多,他所感受的恐惧,也远比我们来得更直接。与满是杀戮的战场不同,这里的灵魂并不是勇敢战死的,他们漫无目的的怨恨和绝望对于普瓦落或许是一种灵魂的折磨吧。
直到尘埃落定,所有的烟尘都散去,我们才接近了那块曾经是座城堡的土地。现在,那里已经被大块的岩石的浮土淹没,仅剩下几段残缺的墙体。在刚才毁天灭地的灾难中,城堡里几乎所有的建筑物都成了一堆废墟,在那散落在地上的碎石下,难以计数的尸体凌乱地倒下,肢体大多残缺不全,许多人的身躯或是脑袋变成了难以辨认的一团血肉。在那里,我看见了几个存活下来的克里特人,我很难说他们比那些死者更幸运。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士兵呆坐在地上,右腿被一块岩石拍成了肉屑,盔甲被自己的鲜血染成了红色,甚至还挂着自己大腿上剥落的碎肉。他没有哭喊,也没有求救,从他的脸上甚至看不到丝毫疼痛的痕迹。他双目空洞地望着天空,不时地用满是鲜血的手拍打着地面,口中喃喃自语,甚至边淌着含着血迹的口水边发出嘿嘿的傻笑声。
这个人已经死了。即便他的肉体还可以支撑少许时间,但支撑他思维和理智的那根弦在这突如其来的毁灭面前彻底崩溃了。而这个人的情况,还不是幸存的克里特士兵中最差的一个。
打扫战场?已经不需要了。银盾城堡,克里特人,连同他们的愿望和往日的功绩,一同变成了历史的灰烬。
经过粗略的估算,除了不到一千人在这场劫难刚开始时知机地从南侧城门逃离之外,克里特大军全军覆没于银盾城堡的毁灭中。这是一场触目惊心的胜利。
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面不改色地微笑着目睹了山峦崩塌的全过程,他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危险的米拉泽男爵。
“尊贵的阁下们,希望我的这场魔术表演还能让大家满意。”他大声说道,带着几分已经经过收敛的得意神情看着弗莱德。在他身边,目睹了这一切的绅士们还没有从这大地的巨变面前回过神来,只会痴痴地望向前方,蠕动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您……您是怎么做到的,男爵先生。这……这太不可思议了。这简直,这简直就是神迹。不,即使是神也……”过了好半天,拉齐斯伯爵才语无伦次地问道。透过人墙之间细小的缝隙,我可以看见他的双腿还在不住颤抖。如果不是正骑在马上,他可能已经无法站立了。
“我只是恰好找到了几块松动的岩石,然后在后面轻轻推了它一把而已。”男爵的话语虽然谦虚,但他的表情却绝对不能用“谦虚”来形容。
“您这轻轻推一把所用的火yao足够把一段城墙炸得粉碎,阁下。”弗莱德面无表情地说。
“这都应当归功于我忠诚的士兵,将军大人,为了把它们运到合适的缝隙中,他们中不少人都付了伤。而留在峭壁上引爆zha药的士兵则为王国主动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他们是王国最忠实的战士,也是我们的骄傲。正因为他们的存在,我们才能收到如此巨大的战绩。我提议,让我们为他们致敬。”米拉泽男爵毫不吝惜地将赞赏送给了他的部下。在他的带动下,许多贵族军官尽管并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行礼致敬。我注意到他的亲兵们望向他的眼神带着激动与感激:接受这些帝国第一等大任务致敬的尽管是他们死去的同僚,但那份荣誉却将会永远地记在他们头上。
魔术,米拉泽男爵是这样形容他这一次的作战的。的确,仅仅以十几人的生命去换取这样惊人的功绩,这的确是可以用魔术来形容的。但没有亲身经历过这场“战斗”的人,永远也无法体会到这是一个多么恐怖的魔术。
“您立下了头功,全歼克里特守军于银盾城……啊,是兵锋峡谷。我会报奏国王陛下,陈述您的功绩,您会得到您应得的奖赏,我和这里的诸位大人都能够保证。”弗莱德的话换来了男爵满意的笑容。这就是他要的,不是么?用战功去换取地位,用胜利去把握权利。他丝毫也没有掩饰自己对于权利和地位的渴望。他胜利了,可这是一场多么天才又多么疯狂的胜利啊。为了这场胜利,他不惜炸平了半座山,毁灭了一座城堡。这是只有他才能想得出的“战术”,这种战术已经脱离了正常的思维,奇异得让人毛骨悚然。
我忽然觉得,在这个与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看来,在自己通往权利的路径上,似乎没有什么是不能毁灭的。而这,或许就是他比弗莱德“强大”的地方。
可是,那是真正的“强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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