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六章【一更】
“不过说起来, 你带个丫头来干什么?”
霍克宁起身从陆沅君的对面坐到了她的左手边,凑过来低声问道。同桌而坐的只有三个人, 陆沅君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猜到霍克宁是在问谁了。
陆小姐名义上是给学生开小灶, 上一堂意识觉醒的课,但若往深里细究,却是因为别的原因了。
不过这具体原因不到时候, 还不能跟霍克宁摊派。陆沅君把自己跟霍克宁的关系归为建立在一定基础上的互利共赢,而这种合作关系,一向不大稳定。
她要是大大咧咧的什么也藏不住, 以后也别想着治理什么运城了。
“校外教学而已。”
陆沅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避开了霍克宁的询问。
霍克宁撇撇嘴,这种时候她反而有些后悔身穿男装了。要是这会儿自己穿着旗袍, 盘着头发, 非得拽着陆沅君的胳膊问问清楚不可。
但既然身穿西服, 一副男人的做派, 霍克宁就得学着洒脱,暂且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
心里头稍有不快,霍克宁再开口时语气就稍稍带上了一点距离, 竟然批评起了陆沅君死去的爹。
“我说句实话, 陆小姐不要生气。”
陆沅君放下了筷子, 转过身来等着霍克宁继续, 霍家这位男装的小姐也的确没有让陆沅君失望。
“运城的底子虽然不错,但归根究底不过是照猫画虎,最后反类犬。四条腿落地不假, 模样还是不大对劲。”
这会儿吃饭反而不要紧了,霍克宁一点不念及死者为大的规矩,埋汰起陆司令丝毫没有犹豫。
“陆司令是想把沪上那一套搬来运城,但他也没读过书上过学,目光有些短浅。”
说这话时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了陆司令的大脑袋,没有陆司令,她也没可能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置办下这么大的产业,霍克宁决定还是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辞吧。
“总体上跟沪上还有很大差距,我劝陆小姐最好亲自去沪上走一走。”
诚然沪上也不是十全十美,但它仍然是举国上下目前来看,可以作为范本的一座城。
虽然亲爹当着自己的面被说了坏话,但陆沅一位霍克宁说的在理,也就没有追究。沪上她是要去的,甚至可以在这几天就提上日程来。
一是为了看看如今华夏最富庶的城是什么模样,取其精华借鉴回运城来。二是,既然要在课上讲社会问题,那运城就就不大典型了。
沪上才是把所有问题集中在一起,且无限放大的城市。
陆沅君从位子上起来,双手端起茶壶,给霍克宁亲手斟了一杯。
“说起来,霍小姐是沪上人呢。”
一手托着杯底,另一手翘着兰花指扶着杯壁,往前一送。
霍克宁见陆沅君有意讨好,手上虽然接过了茶杯,嘴上却不答应,用沪上方言开口。
“撒宁?”
【谁?】
陆沅君手上的动作稍有停滞,撒宁?霍小姐说的就是你啊,还撒宁什么?
不过聪慧如陆沅君立刻便明白了霍克宁为何这么说。霍家小姐身穿男装,开着花花世界的大舞厅,一向以男子的模样示人,想来并不喜欢被人称呼为霍小姐。
“霍先生。”
陆沅君从善如流,改了口。
被以先生称呼以后,霍克宁才放缓了神情。左手捏着茶杯的盖碗,撇去了飘在上层的茶渣和沫沫。
花花世界的规矩没有入乡随俗,但喝茶这一点她却已经被运城给同化了。
“天短了,陆小姐大可以多留一会儿。”
霍克宁看了看陆沅君,又把目光挪向了一旁不怎么说话的李笙來。
“若说沪上风情,全运城找不出比我花花世界更像十里洋场的地方。”
入秋以后天短了起来,黑夜到来的时间越来越早,等了几个钟头以后,当夕阳西下,陆沅君明白了霍克宁所说的沪上风情是何种味道。
霍经理推开了二楼的小窗,几人站在窗户边向街上眺望。对面的商户和铺子早早的关了门,回家吃饭的吃饭,睡觉的睡觉。
但绑在花花世界四个大字上的霓虹灯这时候才刚刚亮起,映得半条街都跟着如同白昼。要有人在此时从运城后山向下望,花花世界一定是运城最亮的一盏明灯。
白天这里是闹市街口,入夜以后也同样如此。拉着客人的黄包车从运城的各个方向走来,如同潮水一样的汇聚在了花花世界的门口。
陆沅君探出了半边身子,仔细去瞧每一个下车的人。
大部分是已经带着几分微醺的富贵公子,二十啷当岁的结伴而行,有说有笑的往花花世界里头走。
门口的大班瞧见熟客就会迎上来寒暄几句,时不时的还被公子哥儿们拽着调笑一会儿。大班也不生气,毕竟这些混迹于各大舞场的阔少才是主要的收入来源。
少爷们的目标自然也不是大班,吸引他们来这里的人可还在里头。
与公子们一起下黄包车的还有四五十的老板们,家里头有老婆,也有姨太太,还有的姨太太是把舞女娶回去的。
他们来花花世界,要么是单纯为了寻欢作乐,要么就是来找个能吃酒的地方谈生意,舞厅总比窑子来的上档次。
花花世界的舞女们也陆续的来了,她们多半是从后门进的,陆沅君并没有瞧见几个。从前门进的女眷可不是那种三十块三十跳的低等舞女,一个个都有各自的风情。
电力公司,自来水公司的洋人女工,浓妆艳抹的打扮好,坐在洋车上来到花花世界的门外。因着面目明显与华夏女子不同,下车的时候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她们做雇员一月挣得钱,或许都没有在花花世界一夜赚的多。不过是陪着公子们跳一曲,至多再喝几杯酒,也不用过夜,钱赚的很容易。
霍克宁也乐得见这些洋人女子来玩,能让她生意兴隆何乐而不为呢。
陆沅君看的有些累了,抬手往脖子上捏了捏,不晓得霍克宁到底要让她看什么。半边身子靠在墙上,陆沅君有去座位上坐下的心思。
刚抬起了一条腿,还没挪动脚步,就被霍克宁拽住了胳膊。
“急什么?不是要看沪上风情?”
霍克宁手上用了力气,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力气比个男人也差不多。
陆沅君的胳膊被她追着,竟然动弹不得。如果说沪上风情就是这些,那不看也罢,还不如去巡捕房看看封西云过怎么样呢。
从小锦衣玉食的少帅沦落到了睡在稻草上过夜,想想心里头还怪不落忍的。
“滴滴——”
门口的音乐声依旧在耳边冲撞,鼎沸的人声却在汽车鸣笛之后骤然停止。
霍克宁歪歪头,面露得意,挪开了窗口的位置,示意陆沅君再看看。陆沅君其实能够猜得到下头是怎么回事,肯定是花花世界当红的舞星来了。
但还是给了霍经理一个面子,半边身子探了出去。说起来陆沅君也有几分好奇,能让这么多人噤声的女子究竟有何样的魔力。
主人将目光抛下小楼,顺着霍克宁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这汽车是美利坚生产,和陆沅君一样坐着越洋的邮轮来到华夏大陆。
能开的起这样车的人,显然是家财万贯。比起这辆来说,陆沅君家里头的,就显得逊色不少。
陆小姐身上流淌着陆司令的血脉,一见到富户就挪不开视线,注意力还真被底下的汽车吸引住了。
倒要瞧瞧,坐在里头的人是谁。
花花世界门外的人这会儿也都等着,停下脚步目不转睛,盯着靠门这边的车门。然而先推开的那一扇却是靠街的,车上下来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公子哥。
身上穿着新式青年最爱的西装,裁剪很是得体,把本就气宇轩昂的年轻人衬的更加玉树临风。
公子哥下车以后,绕着汽车快步走到了另一边门前,整了整衣衫后,把手放在了车门把手上,用力向下一按,车门被他拉了开来。
众人盯着车门的方向,深红色的高跟鞋从车里伸了出来,落在了花花世界门口的地毯上。
公子哥儿倒吸一口冷气,及其殷勤的弯下腰,扶着车里坐着的人下来。
白生生的脚腕,细溜溜的胳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下车的是个十足的美人。光说美人的话,又描述不出她眉眼间一颦一笑的风情。
“宝宝当心呀。”
年轻的公子哥儿早就三魂没了七魄,恨不得背着这女子进里头去。
“曼丽。”
霍克宁在陆沅君耳边低语,同为女子,她们的目光也无法从这人身上挪开。
“我花重金从沪上仙乐斯舞厅撬来的台柱子。”
“撒宁是侬宝宝啊?”
叫曼丽的红舞星抬头,嘴角尽是笑意,纤纤玉指落在了公子哥儿的胸膛上。开口带着几分沪上的腔调,柔声细语和北地的女子有天壤之别。
这位公子被她这么唤了一声后,骨头也跟着酥软,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给曼丽配着笑,抽了自己一嘴巴子。
“瞧我,胡说什么。”
曼丽适时的挽住了公子的臂弯,把自己的半边身子靠在他怀里,一副小女儿的情态。
“吃力啦~”
【累了】
公子顺势把手放在了曼丽的腰上,被她瞪了一眼后又挪到了肩头,两人并肩携手,进了花花世界的大门。
陆沅君的目光一直跟在二人的身上,直到看不见了,才收了回来。
“沪上风情?”
她从窗户的位置退后,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轻轻的摇了摇头。
霍克宁跟着陆沅君走回来,也抽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她的对面,给予了陆沅君确切的答案。
“沪上风情。”
不过是舞星而已,有什么值得她等到这个时候的。她又不是男人,就算那叫曼丽的女子的确天人之姿,对陆沅君的吸引力也不大。
且下头的曼丽身上风尘气太足,处处靠着男人,不是陆沅君欣赏的类型。
霍克宁健壮指着此刻紧闭着的,打开后就会通往楼下舞池的门:“你可不要把她当作简单的青楼女子。”
“怎么着?还有什么才艺?”
陆沅君依旧不以为然,手指摩挲着自己的镯子。
“英文,俄语,东洋话……”
霍克宁上下嘴唇一碰,说出的话让陆沅君皱紧眉头。
“国画,油画,钢琴,网球…她五一不精通。”
在如今的华夏,能做到以上任何一样的女子都可以靠自己的能力维持生计,报纸上还的叫声才女,断然用不着沦落风尘吧?
舞厅说起来和青楼还有些区别,舞女不用和客人过夜。但舞厅除了舞池以外,楼上往往是可以住宿的旅馆,区别也就不太大了。
霍克宁的解释依旧继续,似有心要打破圈着陆沅君的玻璃罐子一样。
“曼丽的父亲是前朝的盐官,她还去欧洲旅学过两年。”
陆沅君坐直了身子,心里满是疑问。这个叫曼丽的何必呢?干点啥不行,非要做这一行,也不怕人戳她爹的脊梁骨。
看破了陆沅君的心思,霍克宁道:“当然,她爹死了。”
爹死了,算个能够理解的原因。
“眼下这世道,到处都是奇人。”
霍克宁从椅子上起身,弯下腰低着头学着公子们的模样,朝着陆沅君谦卑的伸出了一只手。
“我带你下去见见曼丽。”
陆沅君立刻起身,把手搭了上去,二人抬脚就往门口走。半边身子已经出了门外,陆沅君的脚步突然停住,回头朝屋内望了进来。
“李笙來同学,你怎么不跟上呢?”
陆沅君看着屋内一动不动的李笙來,心生疑问。
李笙來双手背在身后,几根指头搅成一团,抬头回望的时候神色紧张不说,还有几分畏缩。话在嘴边,几次都没有说出口。
最后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紧咬着牙关,把这句话蹦了出来。
“那掺着舞女下车的,是我刚从东洋回来的哥哥。”
按着李笙來的家学,好人家的闺女不该来花花世界,好人家的公子也不该来泡舞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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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捕房。
入夜了,今晚轮值的巡捕把自己的枕头送到了关押封西云的地方。
“少帅,睡吧。”
不管你在等谁,天已经黑了,怕是不回来了。当然这话他不敢说,门打开后月光照了进来,全凭封西云自己领会。
封西云接过枕头后按在了脑袋底下,气哼哼的埋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