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故人。
一个周末。
谢尧亭去参加大学同窗李擎的婚礼。他这个年纪,同龄人该成家的大都步入婚姻了,也有携家带口过来的。
硕大的电子屏幕循环往复的播放新人的的历程,配乐是一首耳熟的韩国音乐,十分甜蜜。
台下人三五成桌的凑在一起喝茶叙旧。
李擎西装革履地站在门口迎宾。
林槐在一旁的垃圾桶旁抽烟,仿佛专程在等他一样,见面勾肩搭背的凑上来,还没等他开口,李擎也走了过来,拧着眉先叹了口气,啧了声。很为难的样子。
谢尧亭笑一笑,“怎么,新娘子临时打退堂鼓,不肯嫁你了?”
李擎欲言又止的,有人在旁边喊他。他摆摆手,“我去招呼下,你们先进去吧。”
谢尧亭一头雾水,“怎么了?”
言语之间,两人已经穿过了宴会厅的门,走进了婚礼会场。
林槐说:“你自己看吧。”
叶茯苓正侧着脸,低声跟身边人聊天。
她穿了一件很别致的藕色灯笼袖水洗丝衬衣,配麻纱阔腿裤,齐肩发,下巴微微抬起,姿态清高。
这么多年,她也算脱胎换骨。于事业一途,早已得偿所愿。从异国归来,走过了几段无疾而终的恋情,度过了漫长而漂泊的缓冲期。大概是因为浮萍半生,她突然无比渴望安定。
跨年的夜晚,叶茯苓应邀去上海看烟火秀。
到了之后被放鸽子,这才知道那个与她暧昧了好几个月的金融界新贵原来是有妇之夫。
那天有雾霾,外滩上数不清的人。烟花绽放开宝光华丽的光圈,像是蒙了一层灰色,耳边哐哐哐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碎屑落到身上,她一直后退,差点退到黄浦江里。
回去之后,失眠到半夜三点,那颗早已练的坚冷的心裂了缝,一个人在酒店里哭。
她知道,她可能不会再上任何人了。
叶茯苓的目光投过来。她看到了谢尧亭。
记忆的锦箧打开,恍如隔世。
她心底一直无比介意自己出身的寒微。当初,是因为她的姓氏与叶颖女士相同,名字又是一味中药,从而得了她的眼缘,才获得了慈善帮扶助学的机会。
从底层一步步走到现在,她得到了很多,失去了更多。
如果这真是她想要的生活,为什么总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司仪清了清嗓子,照本宣科的开始婚礼,灯光暗下来,场内有小孩子跑来跑去,音乐响起,周遭闹哄哄的。
谢尧亭站在观礼的人群之外。与叶茯苓遥遥相望。
林槐突然问:“那个小朋友还住在你家吗?”
谢尧亭看他一眼,正色道:“早回去了。”
“这么看我干嘛?我是好心,怕你钻牛角尖,陷在迷宫里出不来。”
“她还小呢。”
林槐嗤笑一声,“等她读了大学,有的是小鲜肉排着队追,牵着手上课放学,周末一起逛街看电影,参加各种联谊活动。到时候,还轮得到你?”
谢尧亭:“……”
吃罢饭。许久未见的老同学组了局去酒店负一层唱歌,谢尧亭借故推脱了。他没有开车过来,饭桌上绕不过喝了几杯酒。街角穿堂风呼啸而过,谢尧亭站在马路牙子上打车,一口冷风呛在喉咙,咳的气管都痛了。
一辆白色捷豹轻轻鸣了下笛,在他身边停下来。
谢尧亭侧过脸,身上卡其色的风衣随着夜风猎猎飘动。
“一起去喝一杯吧。”叶茯苓邀约。
天河区江边新天地有一整条街的文艺酒吧,不吵,没有震耳欲聋的电子edm。现场有穿着随意的歌手抱着吉他,对着谱子唱《少年锦时》。
调子冷冷的。
叶茯苓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微微仰着头,她随意束起头发,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嘴角暗含笑意,饮尽一杯酒,把空杯子推过去,“再来一杯。”
“少喝点。”谢尧亭低声劝了一句。
叶茯苓笑了一声,“你不记得了,我酒量很好的。”
她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抽了支烟出来,酒保滑燃打火机,她向前倾着身体凑上去,点燃噙在唇边吸了一口,烟卷夹在指间。青烟缭绕,灯影浮动,故人也是美的。
“有瘾,忍不住……你不介意吧。”
谢尧亭摇摇头。不再说话,有些心不在焉。
无话可说的叙旧没有任何意义。
叶茯苓听着歌:“我们那个时候都喜欢崔健和窦唯。”
“嗯,你去听过他的演唱会。”
“是啊,你嫌吵,我一个人去的。崔健站在台上,眼睛蒙着一条红布,唱《一无所有》,我一边跟着现场的人合唱一边哭,不知道是因为你不在而难过,还是别的原因。那场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叶茯苓说:“或许真是因为一无所有,我那个时候实在厚脸皮。雷打不动写了三年的情书寄给你,又跟在你身后追了一年半。如果不是你妈妈那次生病,你是不是根本不会搭理我?”
那年叶颖动手术,在医院卧床休养。
叶茯苓下课之后经常过去陪着她聊天解闷儿。谢尧亭看到过几次,她一手举着输液瓶,一手扶着叶颖去洗手间。整整大半个月,几乎天天如此。
谢尧亭抿抿唇,低声答:“不是。”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的手一到冬天,指关节上会长冻疮,每次都肿得像馒头一样。你妈妈见到,给我擦了一种药酒,这么多年,美国的冬天那么冷,都没再长过。”
谢尧亭语调缓沉:“嗯,是个偏方,挺有效的。”
叶茯苓已经微醺。听着他沉稳平淡的语气,自嘲的笑了。
谢尧亭这个人,任何时候都是这样一副温柔又安稳熨帖的模样,滴水不漏,无隙可寻。她曾经离他那么近,却又感觉那么远。如果当初没有那么多意难平,或许今天也是能过着举案齐眉的日子的。
“当年是我做错了。我一直觉得最美的风景始终是外面的世界,到美国那几年,刚开始还好,一时的新鲜感永远抵不过生活的鸡毛蒜皮。”
“过去的事情了。”
叶茯苓自顾自的抽烟,“后来,我觉得只有钱不会背叛我。但没想到,弃医从商之后,更加空虚了。”
她笑容虚浮,“是我自作自受。”
“……你醉了。”
说完,谢尧亭仰头饮尽杯中酒,一边从钱包抽出几张纸币从台面上推过去,一边从高脚凳上站起来,“很晚了,回去吧。”
抬头望出去,窗外夜色枯寂,一片温柔的阑珊灯海。
谢尧亭替叶茯苓叫了代驾,送她到楼下,才发觉两人住的很近,只隔了一条街。从地下停车场上来,他没有打车,沿着路边慢慢往回走。
夜风吹拂,残存的酒意都冲上了头,太阳**突突的跳,胃里又寒又涨,像揣了块冰疙瘩,简直说不出的难受。
晚上九点半,街边食店已经开辟了露天烧烤,空气中有初夏的气息翻涌。
谢尧亭下意识的摸出手机,一个未接电话,是陈絮的。记忆仿佛打开了沙漏的瓶盖子,一点点的恢复。他握拳重重敲了几下脑袋,挥手在街边打车。事情多而繁杂,他忽略了脑容量的有限。
收件箱里有几条未读短信,陈絮发了两条。
第一条:“我打不通你的电话。你说今天晚上有空,会帮我把行李搬到学校宿舍的,我还要等你吗?”
第二条隔了两个小时,“我看了下,也没有很多东西。我把被子和枕头用行李箱打包好,乘公交车带到学校了。我上晚自习了,你忙其他事情吧。”
似乎是怕他误会她的语气,后面紧跟了三个呲牙笑脸的表情符号。
讨债公司的人一直没有消停。临近高考,陈絮一个人住在家里。既不安全又不方便,所以申请了学校宿舍。这个周末下午没有课,她回去收拾东西,本来约好谢尧亭会帮她帮行李送过去的。
他又看了眼时间,把电话拨了过去,立刻接通了。
“喂——”
那头刚好响起急促的下课铃声,乱糟糟的。陈絮的声音透过电磁流,显得十分清亮,“你忙完啦?”
谢尧亭:“下课了吗?”
“嗯。”
“对不起,晚上参加婚礼,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陈絮:“没事的。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培嘉高中门口。下了晚自习,人群熙熙攘攘的。
谢尧亭下车站在路边。
江思邈推着一辆单车,与陈絮并肩从校门里走出来。张粤西从后面冲上来坐在他的单车后座,被赶下来又笑嘻嘻的推了下他的肩膀,大声问他,“去吃宵夜。”
江思邈踉跄了下,嘶了一声,说,滚蛋。
陈絮在一旁看着他们咯咯笑,眼睛亮晶晶的。
那是只属于年轻人的,可以为所欲为的青春年代。
江思邈远远地看到了谢尧亭,一溜烟的跑过去,“小叔,你怎么来了?”
“我……”
谢尧亭无言以对。
他向来秉持大道无为,世间万物,包括情之一字都须顺其自然。他不清楚自己是哪根筋不对劲,大概是酒精的驱使,他竟然会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蠢到不管不顾,尽管陈絮一再保证已经妥善安置好了,他还是要亲眼确认才罢休。
陈絮跟上来,并不跟谢尧亭主动打招呼,脸上有些不自然。三个人面面相觑的。
江思邈忽然笑了下,主动解围似的,说,“来都来了,请我们吃个宵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