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花。
教室黑板上那个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天的倒计时不断在刷新。
日历像一副巨制的多米诺骨牌,一天天的掀过去。微小的努力积累起来,带动一连串质的飞跃。
陈絮很久没见谢尧亭。
全市模拟联考,她的成绩还算差强人意。她渐渐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心无旁骛的思考比选大学和专业。
陈之韧又来找过陈絮两次。他新接了一个室内装修的工程,辛苦维持公司开支的同时还要辗转于医院。每次见面,他总是神色惨淡的样子,鬓角甚至染了些霜白。
陈絮认真考虑很久。在月考之后,她抽空去医院采集了检测血样,做了造血干细胞hla高分辨率配型。
陈桐一直在做化疗治疗,效果尚可。
天色已晚。夜空漆黑一片。
陈絮下了晚自习,已经九点二十了。医生通知她去医院听配型结果。挤在人潮涌动的地铁上,她的脑海中一直在预演结果出来之后的场景。
值班办公室的日光灯,阴惨惨的。穿白大褂的主治医生坐在对面,一本正经的翻开病历本,沉声道:“初步配型结果,不匹配。”
魏薇提着的一颗心又被高高吊起来。前阵子还难掩戾色的她,现在看起来憔悴苍老许多。陈之韧揽着她的肩膀,两人互相支撑着抵御这巨大的失望。
陈絮不动声色的退了出来。
病房楼下是个小花园。
春意渐浓,薄叶树随风轻轻浮动,修长繁茂的枝丫前伸后仰,拥抱整个夜空。
走出来,陈絮才发觉,不知何时,天空开始飘起绵密的细雨。
廊下有几把长条木椅。
楼里鼎沸的人声远了,安静的黑暗中传来一声低咳。陈絮望过去,墨色的树荫中有猩红的三两点明明灭灭,烟味传来。
陈絮走近了,“是你?”
周弋站在廊柱边,指尖捏着半支尚未燃尽的烟卷,蓝条棉布的病号服宽宽大大的像袍子一样,外面披了一件黑色的长款棉衣。
身侧一株初绽的蔷薇,雨水密密的渲染开阴沉沉的柔。
陈絮迟疑片刻,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弋眼角有些微笑意,轻轻往花园的泥土掸了掸烟灰,扯着自己的病号服:“没眼睛,不会看?住院吶。”
陈絮抿抿唇,没管住自己,呛了一句:“……住院,还抽烟啊。”
周弋笑了一声,没接这一茬,“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性格向来是这样的。来而不往非礼也。
陈絮不欲纠缠,言简意赅道:“我来看一个病人。”
雨下大了。滂沱的砸在墨沉沉的树影上,水汽氤氲开来,带着些泥土的腥味。
一时半刻也走不掉了。
陈絮看了眼时间,有些焦躁,为难的叹口气。
周弋熄灭了烟,与她并肩而立在廊下,轻声笑,“……我们,跟医院还真是有不解之缘。”
陈絮没听明白,转过头,问:“你说什么?”
周弋耸耸肩,笑道:“没什么。”
雨滴淅淅沥沥,啪哒啪哒地落在宽阔的薄叶上,反正,闲着也是无聊。陈絮用脚尖轻轻点着铺了石子的地面,“很晚了,你还不上去休息?”
周弋嘴角微微翘起:“嫌我?。”
陈絮不理他刻意的曲解,“你家里人可能在找你。”
他一怔,“……不会的。”
陈絮很敏感,“你一个人?”
周弋没作声,他一直在笑,只是笑容有点飘忽。他又从上衣口袋摸出烟来,噙在唇边。手掌隔开夜风,护着打火机那簇蓝焰,点燃了,捏在指尖。
陈絮当他默认了,低声安慰一句,“……我也是一个人。”
顿了顿,虽然知道大部分可能是白问,陈絮还是开口,“你有伞吗?”
周弋低咳:“……没有。”
陈絮侧过脸,看一眼夜空中绵密的雨,自言自语道:“那没办法了。”
她拉起外套的帽子扣在脑袋上,书包反过来背,抱在怀里,抬脚迈出走廊,直接冲进雨幕之中。
春风杨柳万千条。又是一年满城飞絮时。江城主干道两旁市政统一栽种白杨树。这个季节,杨花榆荚,漫天飘摇作飞雪。
周日下午,学校没安排课程。
陈絮从堆积如山的试卷和参考书中抬起头,按揉了僵硬的脖颈。
劳逸结合。江城博物馆最近开放展览一批明代家具。一个人看展览应该是最适合的消遣方式了。门口租个导览仪,戴上耳塞,隔绝路人。可以消磨一整天的时间。
校门距离公交站还有一段路程。
陈絮戴着耳塞,随身听里播放《新概念英语》课文。老师说,这种利用碎片化的时间练习听力,是一种潜移默化提高英文水平的方法,叫熏耳朵。
陈絮兀自沉浸在机械的男女声对话中。
直到那辆熟悉的白色suv鸣了下喇叭,缓缓的停靠在路边。
陈絮望过去。
车窗摇下来,谢尧亭脸上戴了一副黑色口罩,露出一双带着稠密暖意的眼睛来。
陈絮把书包放在后排座位,又绕过来坐上副驾驶,主动开口问:“怎么戴口罩?”
谢尧亭转动方向盘,声音瓮翁的,低声答:“过敏。”
陈絮眨眨眼,“对柳絮过敏?”
他低低应声,“嗯。”
她乖巧而拘谨的系上安全带,端正坐姿。问:“去哪儿?”
他说:“江城博物馆。开了一个明代家具展,主题是‘抱朴守拙’,我带你去看看。”
她点点头,抑扬顿挫的恍然:“啊——”
陈絮的唇角的笑容明晃晃的,心里更是忍不住在窃窃偷笑。
谢尧亭车子开得四平八稳。他声调不急不缓的与她闲聊,主题不外乎老三样,“最近学习怎么样?”
“还行。上次模拟考试的成绩来看,上重本分数线应该不成问题。”
谢尧亭笑了。
“注意身体。”
“吃得饱睡得着,每天早上一边跑步锻炼一边背单词,跑完一千五百米才回教室早读。”
她沉吟片刻,说:“我去医院做配型了。”
他点点头,“我知道。”
她疑惑的望着他。
“主治医生是我同学。”
一时之间,陈絮心中五味杂陈,他一直都在关注她的生活,却从来没有主动联系她。
谢尧亭停车等红灯,侧过脸,“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陈絮点点头:“嗯。”
周末,博物馆大厅里人声鼎沸的。
领了票,谢尧亭带着陈絮直接上了三楼。展厅里恒温恒湿。旧物陈列在玻璃柜中,匠人赋予器物魂魄,这样的交流能突破生死跨越时空。
陈絮蹲下来,隔着玻璃看那张标签,问,“这个字读什么?”
谢尧亭站在她身后,垂首,低声道:“交杌(u)。”
她笑着回过头,“其实是我们现在说的‘马扎’。”
他淡淡一笑,很宽容的附和,“嗯,对。”
陈絮站起来。
他又说:“王世襄先生家里也有一件黄花梨小交杌,后来捐给了上海博物馆。现在应该还在那儿,全国唯一一间陈列明清家具的专室里。”
陈絮心生神往,说:“我特别佩服这种人。如果是我,我舍不得献给国家。”
谢尧亭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笑得停不下来。
陈絮鼓着脸:“你笑什么呀?”
谢尧亭伸出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捏了下。他指腹的触感温凉而干燥,带起一叠酥酥的痒。窗外,春日晴空,桃夭李秾。
叶颖今天在市里有个学术报告会,结束得早了,直接回了馆里。门卫看见她,乐呵呵的打招呼,“叶主任,今天谢医生带女朋友来看展了。”
叶颖一怔,笑道:“你看错了。”
门卫说:“我看的千真万确,是谢医生。身边跟了个女孩子,长得很漂亮。”
叶颖一边往馆里走,一边蹙紧了眉头。
傍晚,天边橘色与青色交汇融合,晚霞绵延。繁华商业街的尽头,闹中取静的小馆子。谢尧亭停好车。陈絮站在路牙子上,看他绕到了后备箱,拎出一盒蛋糕来。另外还有一只长方形的纸袋。
陈絮愣住了。
谢尧亭脸上的表情略显无奈,拉了下她的手臂,“小寿星,怎么了?”
两人倚窗而坐。
每个餐台都由繁茂的绿色爬藤植物隔离开,私密性绝佳。餐厅中央设了明炉,穿着洁白制服的大厨穿梭其中。
落地窗外,能看到隔着步行道对面的一间花店。暖白色的光交汇着缤纷的花朵,空气中的每个因子都好像自带芬芳。
一切都美的好像梦境。
谢尧亭点燃蜡烛,两只小小的数字,十八岁。
“生日快乐。”他低声说。烛光摇曳,映在他的眸光中。
陈絮没忍住,双手捂住眼睛,哽咽着哭出声来。
谢尧亭无奈,抬手握着她的手腕,轻轻拉开了点,声音沉静,“怎么又哭了?”
陈絮抹掉眼泪,“……我没哭。”
他把那只灰色的纸袋递过去。她接过来,打开,一台小巧的灰色笔记本电脑,标识是一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
她一怔,“……这个,太贵了。”
他靠在椅背上,语调疏懒,低声笑道:“当是我提前送的入学礼物吧。”
陈絮沉默了。十年寒窗,一朝蟾宫折桂。等待她的还有更广阔的世界,外面因为未知才愈发有吸引力的世界。
谢尧亭看了一眼对面绵延的灯与花的海洋,好像心血来潮一样,“你等我下。”
陈絮趴在桌上,以手支颐。透过雾气朦胧的落地窗,她看着他进了那间花店。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手中握着一把牛皮纸包裹的太阳花,其间疏落的配了几支翠菊。
他穿越人来人往,一步步朝她走来。
那个时候,陈絮还不知道,太阳花的花语是:沉默的。
他给予她的,永远都在想象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