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流言。
寒假过后,开学第一天。
班上的同学似乎都还沉浸在节日氛围中,三五成堆聚在一起,兴高采烈的交换假期中的各种新奇事物。
陈絮走进教室,坐下来。她平时习惯独来独往,也没有关系特别好的同学。祝安安正跟别人小声议论着什么,见到她,笑着打招呼,“陈絮,你来啦。”
此地无银三百两。
陈絮也不是很在意。她从书包里掏出语文课本翻开,第一节是班主任卢老师的课。她今年四十多岁,是省级骨干资深教师,备课非常认真,在江城教育界有“应试王”的江湖别称。
卢老师没有孩子,把满腔的热情全心全意的奉献给学生,带过的毕业班都结结实实的给学校拿下了重点大学升学率。
江思邈从美国回来,闷声不吭的凑过来,用手指点点陈絮的背。
她侧过脸,低声问:“怎么了?”
他面无表情的,脸色不太好,反问:“你怎么不回我消息。没看到吗?”
假期中,江思邈几乎每天都会发一条微信给陈絮。她知道他申请了国际驾照,自驾穿越两个州,去怀俄明州逛了一趟黄石公园,途中还认识了一个黑人小伙伴。
那种生活,距离现在的她实在太遥远了。根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陈絮抿抿唇,避重轻道:“我看到了。”
江思邈更生气了。薄唇抿成一条线,不再作声。
张粤西拎着一本数学黄冈密卷,拉过凳子,歪着身子坐在旁边,向他请教问题。
江思邈解释的飞快,笔尖滑过纸面,发出刷刷的响动。
陈絮侧着脸瞥了一眼。
他的长袖白衬衫卷到胳膊肘之上,搭在课桌上的手臂线条修长,一手捏了只钢笔,另一只手的指头按在数学参考书的页面。
一道关于立体几何的题目。
张粤西低咒一声,“操,什么鬼。”
江思邈很不耐烦的推开书:“不是跟你讲过了,是这么算的。”
张粤西吐槽他:“你以为我是你啊,大神。你这样省略全部步骤,一下子直接写出答案,很欠揍的,知不知道?”
江思邈:“这是一道送分题。”
张粤西:“……”
张粤西转脸看陈絮,语气真诚,“不如,你替我讲讲。这卷子是我老爸花大价钱弄到的,要求我必须吃透每一道题。”
陈絮接过来,认真审完题目,拿出一只中性笔,不出水。
她看了眼文具袋中满满的笔,回过头示好:“能借支笔给我吗?”
江思邈抬起眼帘看她,长臂一捞,重新把卷子拿了回来,顺手拎过陈絮的文具袋,抽了一只笔出来。又开始在纸上列步骤,这次耐心很多。
陈絮被他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惹到了,鼓着脸瞪了瞪眼。
江思邈自觉扳回一局,高兴得不得了。
那种青春期带着淡淡的小暧昧的喜欢,真的不需要什么大动作,只是一种很唯心主义的感觉。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而逝去,再也不复返。
张粤西看明白了,发出一声鄙夷的嘘声。然后厚脸皮的凑上来,继续缠着江思邈问下一题。
教室中乱哄哄的嘈杂声因为卢老师踢踏在走廊的脚步声而减弱。
她稳步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声音冷冷的,用黑板擦敲讲台,“不想学的时候抬头看看倒计时,距离高考已经不足一百天了。我知道,你们很苦,很累。可是我不赞成你们将压力当成意气用事的理由。收收心,我们一起努力,这样才对得起你们的十年寒窗苦读。”
张粤西逞能,小声嘀咕,“十年哪够啊,小初高加在一起明明是十二年。”
卢老师啪的丢过来一截粉笔头,“张粤西,你要是不努力,保不齐会是十三年,十四年。你们扪心自问,对得起你们父母的殷切希望吗。”
全班沉默。
卢老师又说:“不管你们承认还是抵触,高考都是目前来说相对最公平的选拔人才的方式。坚持下去,过了这道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这样或慷慨激昂,或苦口婆心的犒军演说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一次。
同学们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其实,从本质上说,学校与军队也没什么区别,都是磨掉个性,打造流水线成品的地方。
陈絮有些走神,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被隔离开。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默声看了一眼窗外,柳梢吐新绿,春意渐浓。
谢尧亭下班之后,驱车去天河区的一个商业街。七十七层的地标建筑牢牢占据了江城的制高点。升降梯稳如泰山。顶楼旋转餐厅,三百六十度的落地玻璃窗外,夜色中灯火绵延。
叶颖约他过来,说让儿子请吃饭。
她坐的位置十分显眼,伸着手臂招呼他,“儿子,这里。”
谢尧亭坐过去。
叶颖点了一壶白茶,香味很清淡,茶点是几样精致的中式糕点。
“我怕你不肯来,事先没来得及跟你说——”她的话音未落,又看到熟人一样,笑着摆手招呼,“程韵,这里。”
谢尧亭这才明白,叶颖事先安排了相亲。
他心中有些不快,皱眉开口带了一点埋怨的意味,“妈……”
叶颖已经站起来了。又说:“是程馆长之前跟你提过的,他侄女儿,在电视台工作。”
谢尧亭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一个身穿藏青色职业套装,白白净净的女孩子向他们走过来。他一向修养得体,便也跟着站起身来。
叶颖给他们做了相互介绍,借故离开了。
两个陌生人相对而坐,气氛陡然冷寂下来。
难得的是,程韵的性格倒是让人意外的温婉大方,又开得起玩笑,言谈之间对相亲这回事也不是很上心。大概也是长辈乱点鸳鸯谱,不好直接推掉,只能出来应酬。
她好像一直在等电话。以至于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她脸上促狭的笑意几乎算是欢喜雀跃了。
有句话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咳嗽和情是无法掩饰的。
挂了电话,程韵不好意思的向他道歉:“……我其实,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坦然,真诚,甚至带了点对那人引以为傲的意味。
谢尧亭低声笑了下。
昨晚失眠到半夜,他起来找消遣的书助眠。他翻开了那天在书城买的英文版《傲慢与偏见》。不知何时,书里夹了一张素白的书签,两面都有字。一面是他抄写的《孤帆》,一面是陈絮抄写的《双桅船》。
谢尧亭说:“好巧,我也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两人相视而笑,客气的握手道别。
陈絮的脑子仿佛一个锈掉了的机器。她开始赖床,每天都不想从梦中醒过来。闭上眼睛是谢尧亭。他的笑,他的脸,他的一切。
一日晚自习,她趴在桌上的试卷堆,做诗词鉴赏题,唐寅的《一剪梅》。
题目:你认为词中哪句最能突出表达诗人的感情?
陈絮毫不犹豫的填上答案: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开学摸底模拟考试成绩出来了,陈絮的排名一落千丈,年级倒退了三十六个名次。
下午最后一节课。
卢老师做考试总结,她面带肃杀之气,站在讲台上,扶着眼镜,很不满意的敲了敲黑板,“同学们,这次考试,我们一班六百分以上的比其他班加起来竟然少了一个人。”
她痛心疾首的重申,“同学们,我们是重点班啊,同学们。”
放学之后,陈絮被卢老师单独叫到了办公室。
“我们谈谈吧。”卢老师在饮水机旁接了一杯热水,低头抿了口。办公室很大,但是因为是放学时间,所以空无一人。
陈絮站在她的办公桌前,目光落在堆积成山的教案和摊开的讲义上。
诚然,担任毕业班的班主任是一个很辛苦的工作。她不想让人失望,尤其卢老师还对她抱有希望,并且真心实意希望她能好。
“最近有什么心事吗?”
陈絮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上课总是走神,学习成绩还一路下滑?”
沉默。
“你在想什么?可以跟老师说说。”
陈絮继续保持沉默。
卢老师目光如炬,仿佛要将她看穿一样,“早恋,一点好处都没有。你现在这个阶段,最重要的是学习。”
陈絮的脸色变了下,眼睛望向窗外。
卢老师似乎觉得戳中她的心事了,继续苦口婆心劝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不管你听不听,我还是要提醒你,江思邈是尖子生,现在正是关键阶段,你不要影响他。”
陈絮:“……”
卢老师看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叹口气,试着站在年轻人的立场上看问题,“如果你真的喜欢他,你们现在最应该做的约定是:相约清华。”
陈絮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卢老师,我跟江思邈是不可能的。”
“有什么不可能的?”
“我不喜欢他。也不会跟他早恋的。您放心吧。”
“真的?”
陈絮信誓旦旦,举起右手,伸出两根手指举在耳边,“真的,我保证。”
卢老师看着她坚定而毋庸置疑的目光,点点头。这位经验老道的特级教师的眼神越过陈絮的肩膀看了下门外,沉声道:“老师相信你。”
她真正的谈话对象江思邈,此刻正站在走廊上,一字不差的听完了两人的对话。他仿佛被人猛击一棍。天之骄子的自尊心被践踏,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