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柴胡桂枝汤。
陈之韧有一个工程队,注册成立了个小建筑公司。
到处接工程,修路、盖楼、装修……前些年着实赚了不少钱,但是这个行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许多大工程队分包下来的工程都需要先垫资再开工。大环境不好,所以每逢年底才出现那么多因为要不到账而跳楼的包工头和农民工。
陈之韧也不例外。
这几年有赔有赚的,但是好歹维持了平衡收支。
行业越来越规范,大鱼吞小鱼,小鱼吞虾米。每年因为资金链断掉而倒闭的公司简直多如过江之鲫。
几个月前,陈之韧接了一个工程,是一个有资质的建筑公司分包的修路工程。
在江城西郊,先垫资后开工。
陈絮在单元楼前收起伞。
楼道里声控灯坏了很久了,黑漆漆的。北方的冬天,邻里之间心照不宣的把取暖用的蜂窝煤摞在楼梯拐角的地方,本来不算狭窄的公共空间显得有些逼仄。
陈絮一口气爬上五楼。
门板的隔音不好,东户吵架的人声音不小。
魏薇:“年底了,工程款要不到,好多人还等着结账,又是一大笔钱,公司账上早垫空了,到哪里去借?”
陈之韧很生气的大声嚷道:“那也不能打那个房子的主意。”
陈絮握着伞柄的手紧了下。
魏薇声音也高了几个分贝:“我们也是没办法啊。那你说怎么办?”
陈之韧沉默。
魏薇:“你看看她,过来这么久,没正眼瞧过我。我天天给她做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一副讨债像,我都没眼看她那个样子。”
陈之韧的声音弱了些:“那房子是静宜留给小絮的。”
魏薇:“那房子难道没有你的一半?”
陈之韧不吱声。
魏薇眼看有戏,压低声音缓缓劝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想想,那个区的房价现在涨成了什么样。卖了那个房子,工人的工资、拖欠建材商的钱都有了着落,不仅能解眼前的燃眉之急,等明年腾出手了,再在新区买个房子,我们一家人都住在一起。”
她又说:“你总得替儿子想想,他不能一辈子住在这里。”
陈之韧瘫靠在沙发上,摸出香烟盒子,抽出一根,点燃。
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
贫贱夫妻百事哀。
陈絮握着那把伞,一步一步的走下楼来。老实说,伤得重了反而麻木了,她只是觉得疲惫,脑袋木木的,她不该再有任何期待的。
雨还在下。
她撑开伞,机械的掏出手机确认了时间,然后步行到地铁站。
末班地铁上人很少,倦鸟归巢。
陈絮把头抵在玻璃窗上。
地铁转眼间冲进黑暗,仿若有穿堂风从心间呼啸而过。
陈絮回到原来的家时已经接近午夜时分了。
陈之韧打电话过来,她接了,说晚上在同学家里做作业,便近住在这里了。
陈之韧也没多问什么。
他并不记得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事实上,他身陷债务危机的巨大压力之中,连这通电话都是经魏薇的提醒,他才想起打给陈絮的。
陈絮换了鞋。
为了防尘,家里仅剩的家具都盖上了旧被单。客厅的窗下空着,原本那里摆放着一架钢琴,是丁静宜生前用了很多年的,为了填补医药费的窟窿,卖掉了。
陈絮其实知道她很舍不得。
她很珍惜那架钢琴,每天都擦得锃亮。
夜凉如水,万籁寂静。
陈絮从柜子中拿出一床被子,铺床。
水不太热。她十分疲惫,草草的洗完澡,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周六。
陈絮觉得浑身都很乏力,头也痛。但是倒不至于难以忍受。她用掌心试了试自己的额头,猜测大概是昨天淋雨了,因为感冒引起的发烧。
她轻车熟路的在小区门口的药房买了一盒药,抠出两颗胶囊,用水服了。
上午前两节是英语课,模拟试卷错题分析讲解。
下课铃声一响,陈絮懈了劲儿,直接趴在课桌上,左侧脸颊枕着手臂,脸色有些苍白。
江思邈默默注视了一会儿,他坐在陈絮的后排,刚好能看到她单薄瘦弱的肩。他用手指戳了戳她的后背。
陈絮稍微支起身体,往后靠了下,“怎么了?”
声音低弱,还有些喑哑。
江思邈皱皱眉,“感冒了?”
陈絮:“嗯,有点。”
她又问:“你昨天也淋了雨,没事吧?”
江思邈不以为然:“我连个喷嚏都没打。女生是娇气。”
陈絮勉强笑笑。
他问:“要不要去看医生?”
陈絮摇头:“不用。我吃过药了。”
这一病,是一周。
高三的生活,一天与一月也没什么区别。
不知为何,钢琴课的传单一直无人问津。陈絮鼻塞症状很严重,有时候只能借助嘴巴喘气呼吸,她知道自己状态不好,也不是很着急兼职的事情了。
又是周五下午。
江思邈的手指一整个下午都在手机屏幕上敲来敲去。上课的时候偷偷的在抽屉里,下课的时候明目张胆的放在课桌上。
带你去看医生。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太强势,退格键删除。
我帮你约了我小叔,你知道的,他的医术很好。你感冒太久了,需要去看医生。
太啰嗦,退格键删除。
高三的时间每分钟都很宝贵,为了不耽误功课,你得去看医生。
太假了,退格键删除。
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了。
张粤西拿了篮球走近江思邈招呼他,“哥们儿,走啊。”
江思邈低着头,看手机。
“你看什么呢?”
他说着伸手过来。
江思邈啪的一声,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没好气的说,“说了我今天不打球啊。”
张粤西无缘无故的受了无妄之灾,气呼呼的走了。
陈絮收拾好课桌,起身。
她看了一眼貌似心情不太好的江思邈,说:“那我先走了。我要去看医生。”
因为鼻音,瓮声瓮气的。
江思邈:“……”
陈絮想起书包里的那本中医教材书,又转身问了句,“谢医生在哪间医院?我想去挂他的号。”
江思邈:“……”
所有的医院都同一个毛病,人满为患。
中医院也不例外。
陈絮背着书包,书包里有那本中医教材书,手里拎着他给她的那把伞。她站在门诊楼前的专家介绍栏。中间的位置有谢尧亭的两寸照片,红底,白大褂,笑容无欲无求的,很温和。
不知为何,她似乎也被感染,勾着唇角轻轻笑了笑。
护士叫号。
陈絮应声,跟着她走进了谢尧亭的诊室。
她之前陪丁静宜一起看过几次中医。印象之中,中医与西医最大的区别是,中医的拿手本事是通过望闻问切逐条说清楚病人的病理,而西医要通过各种仪器的检查确认。
中医分科不太清楚。
好的中医什么病都能治。
谢尧亭幼时体质极弱,属于先天不足后天亏损那类的。
他父亲谢世清把他送回老家,跟着谢家老爷子在神农架的山脚下住了八/九年,借草木之气慢慢调和阴阳平衡,养好了身体。加之家学渊源,子承父志。
他接受中医的过程非常的顺理成章。
谢尧亭抬起头看到陈絮,笑道:“真的是你,我看到名字,以为是重名。”
陈絮坐在他对面。
她把书和伞从桌子上递过去,“还你的。谢谢。”
他接过来,放在一旁。
他开玩笑,说:“挂我一个号要二十块钱,要只为了还这些东西,太不划算了。”
陈絮也笑了。
她的鼻音浓重,“我感冒一个周了,吃了药,还打了针,一直不见好。所以过来看中医。”
谢尧亭认真观察了陈絮的气色。
他问:“吃了什么药?”
陈絮回想了下,老实答道:“维c银翘片,感康,还喝了板蓝根冲剂。”
他皱眉,打开桌角的探勘灯,拿起桌上消毒桶里的刮板,“张嘴。”
陈絮:“啊。”
谢尧亭仔细看过她的舌苔和喉咙。随后示意她把手腕放在脉枕上。片刻之后,他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了陈絮的手腕处,垂眸静默了一会儿。
她的体温高,显得他皮肤的触感更加温凉。
他的手指瘦长白皙,骨节分明,指甲圆润,修剪的很干净。两人的距离很近,周围很安静。她望向他略显淡白的唇色,微微垂下的眼睑。
鼻尖、周遭、整个空间,都萦绕弥漫着清苦的药香味。
诊脉结束,陈絮还在怔怔出神。
谢尧亭发觉她不寻常的目光,似乎是被盯的有些不自在了,他笑着屈起手指在她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很轻,分寸掌握的很好,几乎是刚接触到离开了。
他笑问:“小姑娘,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陈絮这才反应过来,马上像被烫到一样移开了目光。
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个瞬间涌向了头部,脑袋因为发烧而彻底懵掉了,脸红的像成熟的快要爆开的石榴。她的声音细弱如蚊吶,结结巴巴的,“看……你……你后面的那张图。”
他座位后面的那面墙贴了一张中医人体**位图。
“那我没什么大病吧?”她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一本正经的回道:“外感风寒,肝郁脾虚,脉浮弱。辨证为虚人感冒。”
陈絮听不懂,睁大眼睛看着他。
谢尧亭翘着唇角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晚上吃了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好了。”
他又说:“以后不要自己乱吃成药。早医,别耽误了病情。”
陈絮点点头,“嗯。”
谢尧亭扬声叫外间的护士进来。
他拔开钢笔,一边在纸上开方子一边吩咐她:“开柴胡桂枝汤。请中药房代煎,用文火,三副的剂量。”
陈絮低头,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写的字。
柴胡,黄芩,半夏,桂枝,生姜,甘草,大枣,每日一剂,水煎服。
药材名后分别标注了克重。
非常独特圆熟的笔法,清雅中和,朴茂遒古,隶楷之间隐约又飘逸的行书笔调。
很好看。
陈絮很喜欢,想临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