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姜汤。
江城南郊,临河靠山,是卦书上说的风水宝地。
山道是新修的,一路通上半山腰的陵园。建筑物都是黑灰色,映衬着阴沉的天色,浓烟暗雨,好像年代久远的水墨画。
今天是丁静宜的五七之日。
陈絮思忖着天色,怕雨势越来越大,公交车不上来,也没多耽搁,很快从陵园里出来了。她没有带伞,在站牌的遮雨棚下站了快二十分钟,连公交车的影子都没见到。
雨冷天凉,深静寒寂。
山道上更加冷清。偶有的几辆私家车都是急匆匆的呼啸而过,急促的雨点摩擦飞速转动的轮胎,溅起一团团水花。
陈絮穿着厚厚的羽绒外套,仍能感觉到寒风无孔不入的从四面八方袭来。
她看了眼手机上毫无反应的叫车软件界面,把羽绒服的帽子扣在了头上,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下肩膀。
这样孤独的困境让她觉得很无助。
绵绵密密的心酸甚至叫嚣着要超越生离死别的大悲大恸。人死如灯灭,但是生活琐碎的折磨像一个水滴石穿的过程,缓慢而深刻。此时此刻,这种心酸这样毫无防备的满溢出来,结结实实的堵在她的心口。
谢尧亭的车转出陵园的大门。
江思邈坐在副驾驶位上,没有系安全带,车子的提示声音越来越大。他正低头玩一款新出的手游,也不是很在意。
“邈邈,系上安全带。”
江思邈低声“嗯”了下,一只手操作另一只手去够安全带,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手机屏幕。
谢尧亭莞尔,“那么好玩吗?”
他却好像突然没了兴致,停下来侧过脸,轻描淡写的解释,“不是觉得好玩,是生活太没意思,打发时间而已。”
他又加一句,“如果将来我有机会制作游戏,会比这个好。”
“那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可以报考相关专业。”
谢尧亭对年轻人的梦想总是持过分宽容的鼓励态度。
江思邈嗤笑一声,“你还不知道我爸妈?你听听我的名字,从我出生那一刻开始,注定了是要学医的。”
江家的情况,谢尧亭大致知道一些。
杏林世家,师兄师姐在培养江思邈的道路上简直高度和谐,一拍即合。
江思邈瞥了一眼窗外的雨幕,又转头看了一眼,然后降下车窗。一叠声的嚷了起来,“停车,停车,停停停……”
谢尧亭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按照他的要求四平八稳的放缓了车速。
雨势小了点。陈絮已经沿着山道走了一段路。
天色全黑,没有路灯。也不知道江思邈是怎样一眼认出得她。
谢尧亭把车子停在路边,打了双闪灯,然后下车从后备箱拿了一条毛毯出来。他的睡眠状况一直不太好,有时候越累越睡不着,好静,尤其怕吵。在医院值大夜班的时候,偶尔会在车里窝着养养神。
陈絮坐在后排,微微低着头,额前的刘海被雨水打湿了,脸色因为寒冷而有点苍白,睫毛颤颤,眼睛里泛着点水色。下颌微尖,肩膀单薄而瘦弱,显得有点狼狈。
谢尧亭默不作声,重新发动车子,把车内的暖风开到了最大。
江思邈看陈絮一眼,“先把淋湿的外套脱下来,披上毯子暖和下。”
陈絮应了声,又认真说了句,“谢谢。”
江思邈本来想问什么,从后视镜里看到她脱掉外套后露出左臂上的那圈黑纱,动了动嘴巴,没有立刻作声。
过了一会儿。
江思邈作简单介绍,“我同学,陈絮。”
他侧过脸,冲陈絮抬了抬下巴,“我小叔。”
陈絮透过后视镜看到谢尧亭的眼睛,他一直全神贯注的望着挡风玻璃前面的山路。藏蓝的西装,雪白的衬衣,素色的领带,整洁、俊朗,赏心悦目,像是遥挂在天际的一颗星辰。
回程路途长,雨天,又恰好赶上下班高峰,路上堵车严重。转上主干道之后,刹车灯此起彼伏,在高架桥上蜿蜒成一片灯海。高处的电视塔投射下十字形的光,被夜雨和玻璃幻化成光怪陆离的电影场景。
江思邈提议:“我们先去吃饭吧?”
陈絮连忙说:“不用的,把我放在附近的地铁站可以了。”
江思邈面不改色,道:“有个福善观,是做素食的,挺好吃的,在我小叔家附近,他晚上值夜班,正好要回去换件衣服。”
谢尧亭笑笑,只管开他的车。
江思邈偷偷对他比了个手势,又问:“是吧,小叔?”
谢尧亭唇角微弯,低声配合小朋友:“是,我晚上要值夜班。”
陈絮一时之间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福善观的位置闹中取静。门面没有明显招牌,进入之后有一种淡淡的檀香味,布置的极为精巧雅致。大青石的地砖,和式风格的隔断,屋顶六角宫灯的光线温文而柔顺。菜牌都是竖排的,手写小楷,朴拙大方。
刚坐下有值班经理过来寒暄。谢尧亭是这间素食馆的食疗方顾问。
他点了菜回家去换衣服。片刻之后,服务生上了壶姜汤茶,“谢医生特意吩咐厨房煮的。说你们淋了雨,预防感冒。”
江思邈一脸嫌弃:“你喝吧。我最受不了生姜的味道。”
陈絮接过来,低头喝了一口。姜汤茶里加了红枣和黑糖,有一种甘甜的辛辣味,一会儿功夫身上发了汗,很暖和,连指尖都有了温度。
陈絮问:“谢医生是你小叔?”
江思邈笑道:“看起来太年轻了吧。其实,他是我爷爷的学生,关门弟子。我爷爷一生收了十七个博士生。”
陈絮点点头。
江思邈打开了话匣子,问了许多问题,陈絮的回答都很简洁,有时一两个字。
他也不是很在意。
谢尧亭很快回来了。他换了一件黑色的粗棒针的毛衣,圆领口,露出一截白衬衣的领角,修身长裤。长外套脱掉了,搭在小臂上。
陈絮的目光略过餐牌上那一行楷体书写的小字:初一、十五,奉食。
江思邈解释道:“这间素食馆,每月的初一十五都有免费餐发放。我来过两回,排队的都是附近的老人和流浪的人,是真正的公益布施。”
陈絮:“下次需要帮忙,可以叫上我。”
江思邈眼睛亮了亮,转头看向谢尧亭,“我小叔是这个活动的发起人。”
谢尧亭当然欢迎陈絮的加入,但是他考虑的比较多,一是孩子们的首要任务仍然是学校的课程,二是公益事业贵在坚持,如果只是凑热闹那大可不必了。
他问陈絮:“为什么想要做公益啊?”
陈絮想了想,坦率道:“我觉得做公益很帅,很潮啊。你看,慈善和公益基本上是大明星和企业家的标配标签了。而且还能帮助有需要的人。”
江思邈笑出声来,“哈哈哈……志同道合,我还真怕你说出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来。”
吃罢饭。
谢尧亭去医院值班,顺路先把江思邈送回了家。
华灯初照,车子密闭的空间内只剩了陈絮和他两人。没有人说话,夜色温柔,暗香浮动。
她沉默了片刻,主动说:“你的书还在我这里,我后来一直没机会去中修堂。”
谢尧亭笑了,“还以为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陈絮低了低头,勉强扬起的笑容有些苦涩,“我不太想当着同学的面讲我家的事情。我的妈妈去世了,爸爸找了别的女人,我现在跟他们住在一起。说起来觉得特别不真实,像是狗血连续剧的剧情简介一样。”
陈絮的眼睛望向别处。
她从不愿意向别人倾诉她支离破碎的家庭状况。因为她太早明白,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谁的痛苦在别人眼中都是一个笑话。
谢尧亭看得出来,她不愿意再说了,或者说已经说不下去了。
他转移话题道:“书看了吗,是不是很枯燥?”
陈絮在后排直起来身体,往前凑了凑,“不会,我觉得很有意思的。原来栗子、枇杷、橘子还有姜,都是可以入药的。”
谢尧亭抬眼:“药食同源。空腹食之为食物,患者食之为药物。”
陈絮说:“嗯,我很喜欢吃橘子的,最喜欢吃那种带点酸涩味道的小金橘。看了你编写的书,才知道原来橘子中有一种叫……有一种物质可以抑制癌细胞。”
他接话:“诺米林。”
她笑:“对的,对的。”
雨也一直没停。
拐进梧州路,破败的街道两旁都是旧房子。大多是五六层高,没有电梯,八/九十年代的建筑物。氤氲着白烟的路边食铺和水果摊,像是琐碎生活的缩影。
这才是属于她的人间烟火。
陈絮坚持在路口下了车。
谢尧亭给了她一把宽大的黑伞。
他在路上接了个电话,赶着去医院,说以后有事需要帮忙可以找他。
陈絮只当他是客气。但没有多说,点点头,冲着他离开的方向挥挥手。他们没有互相留任何联系方式,也注定不会再有交集了,只能成为彼此的路人甲。
谢尧亭的车子开得飞快。
路上接到江思邈发的微信消息,他趁着等红灯的间隙划开屏幕。
只有一行字,“我要学弹钢琴。”(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