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53章
金湖城。
如今正值夏末秋初, 尚未褪去热意。
午时刚过,天色渐渐变得阴沉,黑云层层压来。
一场惊人的大雪毫无征兆地来临了。
城中居民纷纷开窗开门,许多人跑到院中, 大街上的人也停下了脚步, 不可置信地瞪着天空。
大雪纷扬漫天飘落,好似柳絮, 又恍若飞花, 在风中卷成白色波涛。
雪如帘幕般遮蔽了这座繁华古城, 街上的行人,路边的车马树木,远处的亭台楼阁,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万仙宗的弟子千里迢迢御剑赶来, 如今都住在客栈里修养。
斩龙峰弟子们的灵力消耗得七七八八, 好在金湖城这里有陆家震慑,少有妖魔作乱, 城内还算安全, 大家也都放心地休息, 睡觉的睡觉, 逛街的逛街。
反正只要不赶路不打架, 损耗的灵力都能慢慢回复。
在顶楼的雅间里,韩曜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雪花出神。
一点晶莹的飞雪落在指尖,却没有立刻融化。
他稍稍用了一丝灵力,一颗坚固的花瓣似的六角雪晶,已经宛如工艺品般凝结起来。
“……”
他也算生长在南边,冬日鲜少有如此大雪。
然而, 如今刚刚入秋,怎么看也有些不对劲。
不过想起他们这一行人前来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调查邪崇,据说有些厉害的妖魔能左右天象,若是联系起来,兴许这场雪也是故意为之,或是与他们的目标有关。
其实他不太在意那所谓的邪崇到底是什么。
母亲的下落尚未查明,然而线索全都断掉,何况这一直不是一件特别迫切的事,对他而言,那个女人没有任何让人怀念之处。
韩曜记得她抄起剪子划烂自己的脸,若非他稍微动了一下,兴许眼球也会被戳爆。
他从小就比常人耳聪目明,隔着墙也能听到说话声。
有一日舅舅去铺子里送货,管事家里有喜事,赏了点银子,他买酒吃喝醉了。
晚上,他昏昏沉沉地向舅母说话。
“……那日芸娘好不容易清醒了,与我讲了约么一刻钟的话,还提了小时候的事,我还高兴得紧,她变了好多,我本都要怀疑她不是我妹子了……”
“看她能说话了,我也就顺便问了一句二狗子的父亲,谁知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她就火了,只说这个东西还不如死了,直接提起二狗子的腿,将他往墙上摔……”
舅母惊呼一声,似乎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接着嗤了一声,“有些人便是看着时好时坏,内里已全然疯了的,她指不定是被什么野男人骗了,如今已是魔怔了,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我家那边也有过。”
“我本以为那小子活不成了,可怜见的,想给他埋了,谁知他还活着,我瞅着他生得齐整,似乎也不是个傻的,哪怕日后卖与人牙子,大户人家不是都惯爱收些清秀漂亮的小子?届时也有吃有穿,说不定还能给配个媳妇儿,总也好过让芸娘打死了。”
他停了停,又含糊道:“也能换些钱给大牛二牛读书。”
舅母听了连连同意,刚想说些什么,舅舅却又打断了她,“然而无论卖到哪去,都有了奴籍,以后再不是自由身,他终究还是我们老韩家的人,罢了,如今他才七岁,却比大牛二牛都有力气,留在家里干活儿吧,等到再大些就打发出去。”
“呿,他是你妹子生的,谁知道那野男人是哪来的,算什么韩家人!”
舅母也不愿意了,“唯有你儿子才算韩家的种,他只是个杂——”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接着是一阵箱柜翻倒声,似乎是舅母被打得摔在一边。
她吐出一串污言秽语,似乎抄起了什么东西就要扑上去。
“他姓韩,又是我妹子生的,如何不算!”
舅舅忽然拔高了声音,“他又分不到我一分钱,你这贱人急什么!”
后面也是一串不堪入耳的脏话。
接下来就是他们一边骂一边打架。
韩曜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只是,他忘不了他们说的话,虽然他也不知道那是真是假,毕竟那似乎发生在他只有两三岁的时候。
他不记得了。
他也不想去询问舅舅。
这夫妻俩都不是好脾气。
舅舅平日少言寡语,在铺子里的管事伙计面前,装得低三下四,等到回家喝醉了就打人出气,两个表哥早得了母亲的吩咐,端着饭躲得远远的,他就成了出气筒。
舅母尖酸刻薄,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整日里逼着自己干活儿,一有不顺心也打骂他发泄。
其实他能跑,也能反抗。
身高不及成人腰间时的他,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头,也能轻松打破人的脑袋。
不过,那些经历很难让他感到痛苦。
他的伤口总是愈合很快,而且被打其实也不怎么疼,或许也只是被揍得多就习惯了。
他不渴求来自亲人的爱与关怀,面对舅舅舅母的苛待,他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不去思索他们为何这样做,也不去羡慕表哥们的待遇。
只是别人永远无法理解他。
在执事堂那会儿,大家晋入了练气境后,体质已与凡人不同,虽然依旧昼起夜息,但一晚不睡也没什么大碍,故此同住一座院落的人偶尔会聚在一起夜聊。
那院子统共住了十个人,他们在漫天星光下席地而坐,谈起小时候的事。
他们都说了些自己幼时的经历或者趣事轶闻。
最后轮到他,他据实说了,只是没有太详细,也没提起自己曾经用一颗石头砸死人的事。
他还没讲完就有人皱眉,说你既然力气不小,怎么从不反抗?
亦有人问他如何不跑。
韩曜不太记得自己怎么回答了,总之就是他觉得无所谓,跑了又如何呢?
那位师兄当即兴致勃勃地说起,他听说过的一位师姐的经历。
那人家住在冀州境内的村庄里,生得十分美貌,半夜听到父母偷偷商议,要将自己卖去当丫鬟,用卖身钱给哥哥说媳妇,当即收拾两件衣服连夜跑了,身上只有铜板,坚持了十数日,终于来到了辕灵山,那时她已饿得头晕眼花,说话声音细如蚊蝇。
几个守门弟子禁不住她苦苦哀求,终于为她测了灵根,竟测出了水系天灵根!
“她如今拜在玉女峰首座林师伯的门下,名字也改了,就是那位沈暮雨师姐——”
周围人连连惊呼,“上上届的试炼亚首!”
“哇,沈师姐那般风姿仪态,没想到竟是个村姑!”
“这是什么话,人道是英雄不论出处,村姑怎么了!”
那位师兄讲完这故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二狗啊,你看看人家沈师姐,有这勇气方能出人头地。”
然后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韩曜无动于衷地听着。
那位沈师姐不想被卖掉而逃走,理所应当,但他对舅舅舅母的所作所为根本没什么感觉,两人并没有可比之处。
师兄哑然,接着又道:“若是你被打死了呢!”
打死就死了吧,反正活着也就这样,没什么意思。
他兴许是这么回答的。
院中诸人纷纷扫视过来,有些人毫不掩饰目中的不屑,还有些人小声嘟囔了一句活该。
后来,他和秦海在众人面前干了一架,后者放了些狠话,院中那些同门听说他得罪了王长老的外甥,再没人和他说话,许多人还陆续搬走了。
对此他并不感到遗憾。
因为那些人的亲近与疏远,对他毫无意义。
他们依然不能理解他,就像他遇到的所有人一样。
不过,韩曜也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渴求着别人的理解和认同。
他需要么?
秋日满树枫叶艳红似火,在镇子里荼蘼一片,瑰丽的红叶打着旋儿飘落而下。
隔着学堂的一堵石墙,里面传来夫子苍老的语声,还有书卷不断敲打桌面的响动。
“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
一群学子摇头晃脑地跟着念了起来,稚嫩的语声回荡在满地落叶的庭院里。
他并不认同夫子讲授的一些所谓的大道理。
譬如生养之恩大于天,无论如何父母长辈如何苛待,身为人子都不得忤逆,都要对他们言听计从孝顺至死。
譬如女子当以事夫主,清静自守,又有所谓夫可再娶,妇无二适等等言论。
学堂里那些蠢货个个深以为然,觉得所谓男子是天女子是地的说法再正确不过。
他听完第一反应就是凭什么。
凭什么要管别人如何呢?
人家孝不孝顺父母、贞静或是活泼、愿意嫁几个丈夫和你有什么关系?
再后来,他又听到了那些执事堂弟子的话,他们对那位沈师姐交口称赞,显然没有说她是不孝女——按夫子的说法,她径自逃家违背父母是为大不孝,算是道德败坏之人了。
当然韩曜倒是赞成沈暮雨的做法,因为她顺心而为,这才该是天经地义的。
只是人为何如此矛盾呢?
不过他似乎也是矛盾的,因为他也在心中想过,自己若是将舅舅或者舅母杀了,和先前失手打死一个孩子就不同了,人们很容易想到他身上,那样似乎也会麻烦。
这说明他在某一瞬间也曾真正被他们激怒。
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为什么生气了。
随着他年龄渐长,那夫妻俩似乎也察觉到异常,渐渐不再打骂他,只是对他十分冷淡罢了。
他意识到他们害怕自己。
他能感觉到他们的情绪,就像秦海嫉妒也恐惧着他,却还是按捺不住来找他的麻烦。
韩曜不太确定的是,似乎从入山修行之后,他的情绪就渐渐变多了,也会因为诸如秦海之流的找茬而烦躁愤怒——至少会报复回去,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任打任骂了。
后来,他遇到苏旭。
她大部分时候会控制情绪,少数时候表露出那种嫌恶厌弃,有时是针对自己,有时是针对其他的人和事。
但她既不像夫子和学堂里的傻瓜们,满口仁义礼智却只知压迫他人而让自己收益。
她也不像执事堂那些人,惯会以己度人,但凡碰到自己无法理解的事,就会觉得那是有问题的。
在许多事情上,她总能发表一些让他听着很顺耳的意见看法。
也不是说她就多么完美无缺。
然而她总是特殊的。
从第一眼相见身上那奇特的气息,再到后来每次谈话后让人禁不住愉悦起来的心情。
——虽然她未必愉悦就对了。
韩曜倚在窗边,下巴压在手背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
客栈外是一条僻静的街道,墙头树上渐渐堆了一层薄薄的落雪,四处染上了霜白色,偶尔有一阵风拂过,碎雪就簌然散落。
她如今身在何处呢?
那日听到慕容遥说,她去祭拜父亲要绕道,故此不与他们同行。
韩曜下意识想去追她,然而想起他们曾经的对话*,他意识到对方必定不愿意带上自己。
凌云城那夜,他并没出去看热闹。
他一直想着那日前前后后发生的对话,琢磨着究竟是什么让她心情不快。
——当然应该还有别的与自己无关的缘故,但他一定说了惹她生气的话。
他甚至问了慕容遥。
后者沉默着摇头,也许是不愿说,也许是不知道。
与此同时,敲门声响。
韩曜回身应了一声,见到一个斩龙峰的姑娘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玉盒。
“韩师叔。”
她很正经地俯身行了个礼。
这些日子他们在一处赶路,韩曜一直心情不佳,没有心思与他们说闲话,态度也有些冷淡。
他们当然不知道他在郁闷,故此只以为这人不愿与自己相交。
不过,斩龙峰的几人也懒得琢磨他,他们最近都在悄悄猜测大师兄是怎么了。
——飞翼没了,慕容遥要么契合了神剑,只是剑纹在被衣服遮掩之处,要么就是终于妥协,将那剑扔到乾坤袋里了。
如此一来,每每与韩曜谈话,他们也都摆出一副礼貌十足的样子。
“这是来自陆家的礼物。”
少女颇为恭敬地道:“可迅速滋长灵力的回天丹。”
她又说这次来的一行六人,人人有份,如今慕容遥去陆家作客,陆家也派人来送了礼。
韩曜的灵力也早就恢复了,他其实不怎么需要这东西,不过卖了也许可以换点钱,这样下回就不用找苏旭要了。
“他们竟忘记给大师姐准备一份么?”
斩龙峰弟子摇头道:“师叔说笑了,他们如何知道苏师叔还要来,也只我们几人清楚罢了。”
也对。
韩曜随口谢了她,将东西收下。
“陶师侄,能否多问一句,我从未来过雍州,陆家是什么情况?”
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人的姓氏。
后者也不意外,很利落地说了雍州的形式,“如今八派各自坐落在八个州域,雍州是唯一没有一流仙府坐镇之地,因此世家的影响力极大,西边是陆家,东边是赫连家,陆家出了玉桂仙君,拜在天机宗宗主碧游仙尊的门下,此人天赋极高,年不及百岁而晋入灵虚境,赫连辰则是琅嬛府掌教霞月仙尊的徒孙,还继承了神剑千语——”
韩曜听到最后这句介绍,下意识地接口道:“这人听着与慕容遥差不多?”
陶姑娘点了点头,“也并不奇怪,师祖与霞月仙尊都有许多弟子,然而假若无法在他们当中找到合适的神剑继承者,那就该从徒孙当中寻找了。”
不过,赫连辰已经能与千语契合了。
他才是元婴境,就能完美契合仙剑,绝对称得上是有缘人——然而再如何也比不过眼前这位。
陶姑娘心情复杂地想着。
这位年轻的师叔才筑基不久啊!
她其实对苏旭印象不错,后者生得美貌艳丽,却并非是高冷傲慢的性格,将他们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说话时也平易近人的。
而且听桃源峰的师妹说,但凡有人向苏师叔请教修行方面的问题,她都会耐心回答。
陶姑娘停顿了一下,“上届魁首顾擎苍已不能再参与试炼,赫连辰极有希望问剑塔夺魁,至于玉桂仙君,她的修行晋升速度堪比谢首座。”
她眼中不免露出几分羡慕之意。
然后又说起世家,他们的名声随着这些修士的声名鹊起而水涨船高,但能成为一流世家,也是因为族内有更多高手,否则就会像凌云城的秦家一样,只有家主独挑大梁,势力有限。
韩曜听得兴趣缺缺,还是谢过了她。
“对了,”后者临走前有些为难地道,“师叔最好尽快服下,因我们兴许要提前启程——据说那古城中的邪崇完全苏醒了,今日这场雪便是征兆,届时说不定要动手呢。”
韩曜只能嘴上答应下来,还打开了盒子。
无论那是妖是魔,既然是冰雪之力,反正与玄火教毫无关系。
他也就没有一点儿兴趣了。
对方松了口气,立刻行礼离开了。
韩曜随手装起了丹药,继续趴在窗边看雪。
大概过了一刻钟,他忽然有所察觉。
几道不同寻常的灵压迅速逼近。
不多时,韩曜眼前黑影一闪,他向后一避,竟有个蒙面的修士直接从窗中跃入客房里。
那人立在房中,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竟还清醒着。”
韩曜:“……”
他难道不该清醒吗?
还是说要现在装晕配合一下?
幸好,那人旋即冷笑了一声,“怎么不说话?莫非是灵力运行不畅了?”
客栈里多了几道陌生的气息,四个斩龙峰弟子的灵压却相继消失,或是变得微弱起来。
纵然韩曜的江湖经验不多,联想眼前这嚣张的蒙面人,也能猜到这是中了算计。
他干脆闭口不言,也没再有动作。
“既如此,还请韩兄和我们走一趟。”
那人戴着面罩,只露出一双尖细的三角眼,眼蕴精光,显见修为不凡。
他似乎还想说话,却忽然停住了,仿佛在侧耳倾听。
“……”
韩曜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恐怕是他们同伙间的传音。
“嘿嘿,”那人又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听说苏仙君,你那美若天仙的大师姐,不日就会赶来此处?难道你在等她救你?哼,我们倒是也迫不及待呢。”
韩曜顿时明白了。
九成是那些斩龙峰弟子又惊又怒中说出来的,很可能他们得知慕容遥被困在什么地方分|身无术,然后说出类似等到苏师叔回来你们就死定了这种话。
他想了想,当即装出一副愤怒疑惑、且灵力紊乱,只能勉强开口的样子,“你、你是陆家的人?那丹药有问题?!”
说罢还喘了两口气。
其实他觉得自己演得很假,然而不知为何,对方好像真的信了。
“陆家的人?”
那人冷笑一声,直接伸手抓住他的衣领,仿佛笃定他没力气还手一样,像是拖死人般将他拉了起来。
“老子姓凌,你这肮脏的妖族狗东西给我记住了。”
说完抬手一指点在他后颈要穴,灌入了灵力。
韩曜:“?”
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眼前一黑,惨叫出声。
——恕他实在不知道该按着以上哪种路线表演。
从逻辑上说,似乎第一种比较靠谱,于是他任由全身灵力散开,垂下脑袋假作昏厥。
耳畔响起嗖嗖风声。
那人提着他赶路,很快又有衣袂摩擦声响起,似乎他和同伙聚首了。
“那照妖镜里可灌入了足够的灵力?”
“放心,保管让这小畜生原形毕露。”
韩曜:“???”
他一边装晕,一边感到十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