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48章
作为一个鸟妖, 这问题让人很有代入感,故此她也确实有些生气。
不过毕竟是魔修,说出什么话都不稀奇,苏旭趁这机会装作被惹怒拂袖而去。
她怒气冲冲地离开客房时, 那魔修的秘术也消散了, 大家重新活了起来。
所有人都像是无事发生,斩龙峰弟子们重新坐下, 探讨接下来的试炼内容, 玉女峰弟子们带着那老者离开。
慕容遥出来的时候, 她正抱着手立在走廊里,眼中怒意未消。
他微微歪头,“师叔请跟我来。”
同时,韩曜靠在门口望着他们并肩离去。
他一时觉得苏旭的怒气来得莫名其妙, 一时又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几分, 只是说又说不清楚。
“……”
苏旭却逐渐开始欣赏慕容遥这个人了。
如今八派中,剑修算是大多数, 也因为中原仙道内忧外患更需要战力, 剑修的地位水涨船高。
这是大部分人成为剑修的缘由。
他们未必是适合学剑、也未必是真心追求剑修之道。
像是慕容遥这种人则不然。
他们执着纯粹, 通过无数生死之战的磨砺而体悟剑之意道, 这就是他们的追求。
最初, 苏旭并不认为他们做的不对,只是与她而言太无趣了。
现在她意识到,起码慕容遥这个人有许多可取之处。
譬如当他发现她去意已决,就不再阻止,也不会非要瞎掺和,也并不多问,只是默默地帮了她一手。
假如没有他相助, 苏旭也并非不能解决这事,假意和宗门派来的人大吵一架即可。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烦躁,如今自己还受到宗门辖制,不知何时才能摆脱。
她走入位置僻静的客房中,回身抱拳道:“承师侄此情,来日若有所需,我绝不推辞。”
慕容遥立在门口并不再继续向前,闻言也微微颔首,“好。”
苏旭有点诧异。
本来以为他不会在乎——也罢,反正自己这话说出来并非客套,也是真心实意,若是来日真能帮到他,自然更好。
慕容遥也没急着离去,只是微一沉吟,“师叔可擅长追踪遁形之术?”
如果不和某人相比,苏旭在法术发面也是一等一的天才,但凡她感兴趣,从来没有学不会的。
火系灵诀都被她学了个干净,其余的,诸如移形换位等高难法术,她也能完美掌握,甚至省去了旁人必定要经历的受伤练习期。
关于追踪法术,她也确实会那么几个,然而都不太适合如今的情景。
“实不相瞒,我是打算用神识先探其位置,我总觉得或许他还在城内。”
苏旭低声道。
这其实并非上策,因为狐妖修为应当高于她,所以极其容易被对方发现。
然而,她先前领悟了天人之境,能让自身的灵力融于自然,神识扫过也只宛如一阵清风拂面,此举虽有几分冒险,但也未必一定会惊动狐妖。
再说,她并非是要暗杀狐妖,被发现也无碍。
以那狐妖的性格,一旦真的察觉她,应该也不会当场逃跑,说不定反而会等着她上门。
慕容遥也不点评这做法,只是从袖中掏出一物递过来,“师叔可以带上此物。”
那是一方小小的青铜罗盘,上面镌刻着繁复雕纹,分割出四个方位,每一扇区都内嵌咒文。
正中央摆着一快奇特的磁石,半边打磨得光滑圆润,半边露出尖锐的一角。
随着罗盘持有者的变化,那尖角在罗盘上微微旋动,却始终指着一个方向。
苏旭诧然道:“寻灵石?这是多大范围的?”
她从书上读过这东西的相关记载。
这种磁石质地特殊,可以遥感灵力,罗盘上也封印有秘法,会引导磁石只转向一边,即一定范围内,灵力最强者所在之处。
“方圆五十里,”慕容遥也不意外她能认出来,“这还是师祖年轻时的旧物,他说他已经多年用不到了。”
竟然是凌霄仙尊的东西。
苏旭忍不住笑起来,“确实,若是在他手中,无论去了哪里,磁石应该都会指向他自己。”
她再次道了声谢,“等到此事了结,我再还给你。”
慕容遥这才彻底离去,顺手带上了房门,并随手设下结界。
苏旭换了衣裙,隐去身形跳出窗口,直奔向前见到狐妖的醉梦楼。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曾经与这狐妖有过一面之缘。
她初次来凌云城,就去醉梦楼吃了一顿,在楼下大堂里与一个妖族擦肩而过,还从伙计处打听到对方每逢十五就会来一趟。
——就是这个家伙!
不过,为何当时没有认出来,方才却能想到是一个人呢?
难道是因为角度和距离,更符合记忆中那一瞬间的画面?
而且仔细思忖,这狐妖的容貌,与夜雪阁阁主也有几分相似。
她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漫步,猜测着其中会有什么阴谋。
一路上,许多修士匆匆忙忙从身侧掠过,甚至有些离恨宫弟子从空中飞过,不知是要寻仇还是要撤退,人人面色紧张,灵压里透出不安的气息。
她又转过一条街,周围顿时再没有修士的身影,只是气氛骤然热闹了许多。
手中的罗盘发出一声轻响。
苏旭站住脚步,抬头向着磁石所指的方向看去。
前面两座花楼,一名为倚红阁,一名为晴花坊,迎宾楼门染着彩漆,门口人来人往,丝竹管弦悠扬飘荡,隐隐有欢声笑语传出。
这两座花楼门口灯烛辉煌,明亮无比,车马往来络绎不绝,许多妆容精致、身着彩衣的年轻男女在门口迎来送往。
苏旭:“…………”
这些狐妖是多么青睐窑子啊。
她暗自摇头,盯着手中的罗盘,半晌才判断出狐妖应当在倚红阁。
只是现在却感受不到任何灵压。
恐怕是对方已经收敛了力量,专注寻欢作乐。
苏旭转身走进了倚红阁的大门,迎面是一条百步长的游廊,两侧或坐或立着许多美貌的少年少女,有的笑着扑入客人们的怀中,有的则是端庄矜持以折扇掩口,微笑着与人轻声交谈,时不时还会吟两句诗。
从这花楼里的姑娘小子再到客人们,大都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偶尔有一两个灵压不强的散修,也都出手阔绰,引得一番讨好夸赞。
每层楼闹哄哄一片,漂亮的少年少女手捧酒壶,如同花蝴蝶般来回穿梭,调笑声四起。
这种时候,罗盘的弊端就显现出来。
苏旭很确定罗盘所指之人在这栋楼里,然而具体哪一层却无从判断,皆因这磁石只能指东南西北,上下高度却要自己找寻。
她小时候也去过几次花楼,父亲曾经指点楼里的姑娘弹琴唱曲儿,故此对里面的规矩门道也并不陌生。
那狐妖并非寻常嫖客,未必愿忍受下面喧嚣嘈杂的环境,而且恐怕会点头牌名角儿侍奉。
苏旭一边想一边乱晃。
“对不住了,孙老爷,晚秋和霜叶今夜都有约了。”
浓妆艳抹的鸨母立在前面,她已是徐娘半老,然而风韵犹存。
她一边说一边给前面的中年胖子抛个媚眼,“不如让枫儿和桐儿陪着您……”
鸨母身后走出两个娇俏纤弱的少年少女,一左一右地缠住了那孙老爷,三言两语将他哄得眉开眼笑。
一时间又有个小侍女来找她,报出了几个头牌的名字,说房里有客人在喊。
鸨母眉头大皱,“她们今晚都去陪那贵客了!”
她叹了口气,终究是扭着腰过去,准备亲自打发那些人,又吩咐小侍女再带人送些好酒去顶楼。
“……”
苏旭转身登楼而去。
踏上顶楼的一瞬间,她发觉了异样。
一般来说,花楼顶层应当是一些奢华雅间,而这里竟然是一整间宽敞巨大的暖室,四壁都是剔透水晶墙壁,穹顶上悬挂着珍珠垂帘,门楣锦绣金玉富贵,粉脂香气四溢。
二三十个美貌的姑娘或坐或立,围绕着斜倚在玉榻上的男人,莺声燕语不断,遍地春情。
又有一群侍女婷婷袅袅地走了上来,手里捧着美酒佳肴,四处衣香鬓影,气氛旖旎。
——此处是结界幻境!
施术者极为高明,将整个顶楼都改成了这副样子!
苏旭震惊地想着,也不知道这群姑娘是否意识到不对劲,或者她们悉数被催眠了呢?
一阵悦耳纯净的琴声流泻而出,宛如山涧里的涓涓细流,又好似秋日细雨拂过梧桐。
奏琴的少女端坐在暖室正中,她姿容清雅,眉目如画,穿了一条雪似的碧纱长裙,偏偏胸前风光半露。
她开口轻声吟唱,嗓音清凌,歌喉婉转悠扬,“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
苏旭:“……”
这狐妖一边左拥右抱,一边竟听些伤春感怀的诗曲。
一曲唱毕,卧榻上的男人慢慢坐起来。
他只轻轻抚掌,神情看不出喜怒,“君上既然已至,为何不露面呢?”
姑娘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奏琴的少女也站了起来,有些惶恐地退到一边。
狐妖有些无趣地挥了挥手,围在一边的姑娘们悉数退走,“君上何时学起别人躲躲藏藏?”
那人微微抬起头,露出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一双明眸仿佛蕴藏着星光,虹膜竟是罕见的霜蓝色。
他直直向苏旭所在之处看来。
厅堂中间光芒闪烁。
一席织金羽纱曳地长裙的少女显形而出。
她身侧流云广袖长长垂落,袖口竟生出簇簇漆黑长羽,边缘泛起耀眼的金色光辉。
暖室里的姑娘们顿时花容失色,少数有嫉妒羡慕她美貌的,眼中也渐渐多了畏惧。
少女微微扬起下巴。
她脸上蔓延着融金般的诡谲妖纹,眸中金芒闪耀,“幽山君,别来无恙。”
他没认出自己是刚才街上那人?
苏旭懒得去询问或者试探了,无论对方将自己当成了谁,她都不在乎。
“你的灵压似乎有些不同,是受伤了么?”
狐妖眯起眼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别后数十载,来喝一杯?”
幽山君说罢就挥了挥手。
旁边一个瑟瑟发抖的姑娘慢慢站起来,强作镇定地捧着酒盏上前。
周围的人惊惧不已。
他们本来以为自己在侍奉仙人,没想到前来找茬的美貌少女是个妖怪。
——而且两人还一副颇为熟稔的样子,那男人岂不也是妖怪?!
苏旭接过酒盏,也不急着喝,只是冷冷地打量对方。
假如他就是当年的凶手,若不算上回在醉梦楼相逢,他们也确实数十年不见了。
“君上六十年前可否去过益州。”
狐妖沉吟一声,悠然问道:“君上竟是来寻仇的?”
果然!
他还记得他做过些什么事么!
苏旭暗自咬牙,不过还是要问清楚,以免两人这种含糊其辞产生误会。
暖室里熏香缭绕,红烛摇曳,盛装的歌舞乐妓跪伏满地,华衣映出一片斑斓彩影。
半妖走至另一张铺着柔软皮毛的花梨长榻前,优雅旋身倚坐而上,向前方微微举杯,“君上,请。”
男人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遥遥一敬,动作说不出的风流写意,“请。”
一饮而尽。
苏旭把玩着空空荡荡的琉璃酒盏,莹润光泽衬得手指越发玉白无瑕。
一旁的歌姬战战兢兢地凑上来倒酒,胭粉都压不住苍白的脸色。
若是在其他时候,苏旭兴许还有心情安慰或是调笑两句,但此刻她却无瑕分神。
“君上认为我是来寻什么仇呢?”
幽山君倒是有些诧异,“难道不是为了那窝鸟妖?我还以为当中有君上的子嗣——只是观君上年岁,应当情潮未至,如今看来竟是我想岔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旭听得直皱眉,知道对方误会了,干脆将话挑明,“你是否曾在益州凉月城内与人交手?”
狐妖随手举起空空的杯盏,由旁边的华服少女斟满后,面露回忆之色。
“可否说的再具体些呢,若是那处的红楼楚馆并无让人留恋之处,我就不会记得那座□□字了。”
啪!
苏旭脸上神情不变,手中的琉璃酒盏却被捏得破碎。
碎片散落在厚重的刺绣地毯上。
“你的对手是个使剑的人族修士,似乎也穿了身白衣,看身形应当是男人。”
她垂眸道,“你们最初在哪里过招我不知道,不过打着打着去了城东的集市上,你在空中,那人亦然,你们相距有一条南北向长街,街角有座茶楼,你使了个冰灵诀——”
幽山君饶有兴趣地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出言打断道:“这是人族的说法。”
法术灵诀再到剑修等等一系列称呼,都是人族修士所用,妖族里自然没有这么多门道。
“唔。”
狐妖轻轻点着酒杯,指尖扣出一声声短促的脆响,让人听着无端发憷。
“你是谁来着?”
苏旭默然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对方身前。
她向着悠然饮酒的狐妖嫣然一笑,眼中一片冷意。
“君上对我如此不敬,焉知唯有强者才能目中无人,而不付出任何代价。”
两人近在咫尺,只隔着一条云纹花梨案几,上面摆满美酒佳肴。
“对我而言,你还没强到那种地步。”
话音未落,案几在一声巨响后崩裂成齑粉,杯盘随之破裂,酒液四溅。
倚红阁顶楼登时响起无数尖叫。
缩在角落的歌姬舞娘们纷纷跳起来,满脸恐惧地向外逃去,却发现自己竟寻不到出口。
幽山君依然一派镇定,早在对方发难的瞬间,他就随手丢开酒盏。
狐妖手中冷光一闪,一柄凛冬霜雪般白色长剑落入掌中,剑刃上缠绕着冷冽冰雾。
空中寒气四溢。
前方的半妖身影滞空,旋开的裙摆如朝霞晕染,以惊人的势头一脚袭来。
少女赤|裸的玉足筋骨暴起,五趾悉数化为钢钩般的利爪,末端甚至泛起锐利的冷光。
若是让她一脚落实,恐怕半个脑袋都要被削掉。
幽山君淡然擎起长剑,精确地横空拦在眼前。
“君上竟也使用人族的法器么?”
苏旭冷笑一声,毫无花巧地踢在剑刃上。
冰火逆属性的灵力相撞,空中竟爆发出白雾般的蒸汽,寒意迅速消弭,呛人的炙热气息升腾而起。
以两人立身之处为中心,周边猛然掀起一圈澎湃的气浪,无形的冲击扩散而出,直接将整个幻境撞得轰然崩溃。
剑刃碎裂开来。
宽敞广阔的暖室骤然缩小,化成了一片狼藉的雅间。
无辜的花楼姑娘们这才寻得出口,一个个争先恐后竞相逃离。
苏旭轻飘飘地落地。
狐妖也没有继续出手,“你身为妖族,拜在人族修士的门下,难道不是比我更奇怪么?”
他方才不知将自己当成了什么人,现在倒是看出她的修士身份了。
苏旭听着那些姑娘们离开顶楼,这才幽幽道:“君上若是不愿认真回答我,我唯有杀了你。”
幽山君轻轻一哂,“我说什么你都会信?”
“实不相瞒,就算你是将茶楼毁掉之人——”
苏旭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一些,“我知道你并非有意为之,只是——”
“原是为的这个?那里面可有什么人?你的情郎?亦或是好友?”
狐妖忽然笑出声来。
男人眼神轻慢,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我自然无意毁掉那茶楼,然而,我既出手,就并无任何顾忌,招式打法皆随心所欲,殃及池鱼也不是第一回了。”
苏旭眼神微变,稳固的灵压骤然飙升,透露出几分狂暴凶残的杀意。
狐妖修为不逊于她,自然注意到这变化,唇边的笑意渐渐扩大,语带轻蔑地道:“不过都是些凡人,命短如蝼蚁,今日死,明日死,又有什么区别?”
苏旭睁大眼睛,一时只觉得无尽的怒意在胸中翻腾,“你!”
抬起头时,狐妖正巧也笑盈盈地看了过来,她就这样撞入一双清冽如冬夜的霜蓝眼眸中。
刹那间天旋地转,重重迷雾翻涌而来,遮盖了整个世界。
“……”
待到雾气散去,她发现自己已身在异处。
这是一间大而空阔的殿堂,四处泛着阴森邪异的气息,一张铺满华丽锦缎的大床置于正中,轻纱帷幔无风飘扬。
她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坐起来,竟听见一阵窸窣金属摩擦声。
少女胴体莹白而不着寸缕,流长的黑发如绸缎般铺散开来。
她震惊又迷惑,下意识动了起来,却发现四肢皆被锁链束缚,漆黑的锁扣环绕着手腕足踝,上面雕刻着奇异的金色咒文。
苏旭试图挣扎,一阵剧痛又从背后传来。
她扭过头,看到了一对被锁链洞穿、且残缺不堪的翅翼,漆黑的羽毛悉数剥落,森白的骨骼被生生折断,丑陋而无力地折在两侧。
不对,这不可能。
体内灵力如一潭死水,竟然毫无波动。
忽然间,空气里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水波。
一阵邪恶黑暗的、令人作呕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
一道高大鬼魅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床畔,他逆光而立,沉默不语地俯视而来。
那人微微俯身,脸容英俊眼眸幽邃如黑夜,瞳孔中仿佛燃烧着狂热的火焰,神情阴鸷。
他坦露着宽阔精壮的胸膛,手臂线条蓬勃完美,仿佛蕴藏着毁灭性的力量。
在那强健的腰腹之下,竟然是一大团扭曲翻滚的黑雾。
一道道布满利刺的雾流触须蔓延而出,每道都有丈许长短,张牙舞爪摇曳翕动,仿佛巡视猎物的捕食者。
他继续凑近过来,眼神疯狂而缱绻,低沉有力的嗓音宛如梦魇。
“——师姐。”
苏旭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多年不见,你终于变态了。”
——这就是你的本事了么,幽山君?!
以根本不可能发生之事形成幻境,来摧毁我的精神?
在她的笑声中,虚假的疼痛渐渐消散,那人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
眼中的世界褪去色彩,一切都开始风化破碎,凋零成尘。
她叹了口气,“你哪怕你重现我抱着我爹尸体时的情景,都比这来得靠谱。”
没有人回答她。
周遭的景物不断变化,一阵缭乱的色彩涌来,紧接着混沌如潮水般褪去,露出熟悉的房间和面孔。
她再次看到了父亲。
那个一派清隽温雅的男人,神情柔和地坐在床边,眼中透出一丝担忧。
他伸手来摸女儿的发顶,“小九睡不着,是否身体不舒服呢?你娘曾说半妖会有些不同,更别提她是……”
苏旭怀念地看着他。
对方手掌的触感透过发丝传来,那力度轻柔而温和,却充满了安全感。
她变成一只小小软软的幼鸟,喙爪稚嫩,羽翼未丰,只是毛绒绒黑漆漆的一团,唯有双翼边缘泛着染着点点碎金。
年幼的半妖眷恋地蹭着父亲的手心,仿佛巢穴中的雏鸟依偎在父母身边汲取温度。
这样的场景曾无数次在梦中往复。
她听见年幼的自己用稚嫩的嗓音问道:“娘也是乌鸦吗?”
男人微微摇头,“你娘是妖,而爹是人,故此你不会和你娘一模一样——而且小九也不是一般的小乌鸦,你看,你的翅膀有金色,多漂亮啊。”
鸟团子从床上蹦了起来,打量着自己单薄的双翼,“真的呀!”
飞羽外侧晕染着细碎斑驳的金色光点,宛如夜色里的星火,亟待燃烧。
她抬起头,用那双亮闪闪的金色眼睛看着父亲,“可是我有三条腿,娘是否因此而讨厌我,将我扔掉了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将自己的脚爪藏在毛绒绒的身体里。
“怎么会呢,你还有许多哥哥姐姐,你娘说,他们有的单足,有的九头,还有的入水为鱼,御风为鸟。”
后者微笑着将她捧在手心里,“爹给小九讲个故事吧。”
幼鸟舒舒服服地窝成一团,眯起眼睛倚在父亲的手中。
“从前,有一只勇敢的小乌鸦,她离开了温暖的巢穴,离开了父母的羽翼,她越飞越远,越飞越高,飞到了九重云霄之上,俯瞰着中原九州沃土、大荒五境天地,她长大了,变成了美丽的凤凰。”
“……”
梦境骤然破碎,如同裂开的镜面,天地倾覆。
苏旭重新回到了现实中。
狐妖惊惧不已,风度不再,打量她的眼神中,终于透出几分不安乃至恐惧,“你的记忆,那人是你的父亲?”
红裙少女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她周身的妖纹璀璨无匹,眸中燃烧着辉煌的金芒,眼角有滚烫的泪水滑落,砸在地上,竟然烧蚀出一个漆黑的孔洞。
“你们眼中凡人性命如同蝼蚁,哈。”
她如同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道,“你定然觉得自己很厉害吧,如同神明般操纵凡人生死,还表现得如此不屑一顾,因为那些脆弱的凡人并无能力向你寻仇?”
“我并不知阁下身份,言辞多有冒犯,先前以幻术试探,也只是迫不得已。”
幽山君沉声道,眼中首次射出警示之色,“然而阁下最好莫要妄动,若是当真算起来,你我身份也并无什么不同。”
“你杀了那个给我讲故事的人。”
苏旭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
离恨宫弟子折损数人,还在荆州地界上,立时惊动了门中长老。
虽然是大妖所为,但既然不是妖王,离恨宫身为八派之一,总也有一拼之力。
然而,一听说死去的门中弟子,竟然招惹了幽山君,他们顿时面面相觑,神情犹疑。
聚集在客栈里的八派弟子们早就都听说了,有些年轻的满脸好奇,“本以为他们会去报仇的,怎么竟没有动静,难道是那狐妖跑了?”
“嘘,你不知道,幽山君身份不凡,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整个青丘狐族都……”
忽然,所有人都感受到一阵狂暴至极的灵压。
骇人的威势铺天盖地涌来,重若千钧,直将人压得难以喘息。
体内循环的灵力仿佛也因为恐惧而停滞。
整个凌云城似乎都为之震动起来,街边的普通百姓都纷纷抬头。
在鳞次栉比的华楼高阁间,一道璀璨的火焰光柱冲天而起,如同利剑般插入云霄,仿佛击碎了层层凝重的阴云。
凌云城里的八派修士纷纷被惊动了。
那些离恨宫长老们率先动身。
他们本来不想掺和,然而假如真有大妖斗法,极容易伤及无辜。
如今人多眼多,他们若是表现得太过怯场,丢的是门派的脸面,等回了宗门,宫主绝不会轻饶了他们。
长老们咬了咬牙,还是表现出大义凛然的姿态,嘱咐身边的亲传弟子们,其他都是次要,务必要护住无辜百姓。
除了他们的徒弟外,也有许多其他门派修士紧随其后。
一大群人轰轰烈烈地御剑赶到现场。
意外的是,并没有肆虐的大火和狼藉的废墟,也没有遍地尸骸伤患,甚至听不到人们的惨叫呻|吟。
本来喧闹的街口变得十分寂静,周边停了十数辆马车,无论是客人还是花楼的姑娘小子,此时都目瞪口呆地仰着头,费力地向上看去。
倚红阁雕梁画栋,楼顶碧瓦飞檐,一道身影停驻其上。
天穹中阴云破碎,露出一轮凄清的冷月。
那人散着一头海藻般浓长的黑发,流畅的脊背白皙赤|裸,墨黑的翅翼半张半合,羽毛沐浴着冰霜般的月华,边缘泛起镶金般的辉耀光芒。
她手中提着血淋淋的白狐,皮肉被烧得焦黑溃烂,六条尾巴无力地垂落而下。
众人仰望的角度,鸟妖的背影恰巧遮蔽了半阙明月,又仿佛浑然天成地嵌入了月轮之中。
朦胧中,她的身躯竟与月色交相辉映。
那一轮夜月折射出熠熠神光,由黯淡苍凉变得明耀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