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向外界隐瞒魏美人的死因,重光宣称其乃是久病陈苛不治而亡。下旨葬于西陵,谥号“娴雅静德端妃”。多么可笑啊,在世时想万爱千宠急于一身却百般妄念终成空,死后得以封妃留名风光后世。若是早知是一场梦,谁会稀罕这样镜花水月般的虚名?
那天水陆道场齐备,锣鼓喧天的一场好闹,不过是个美人,却值得这么多素不相识的人前来吊唁。皇帝的名字一出,果真如同万金油一般,人人想来巴结。我默默地随着人流穿梭朝前,满耳喇叭唢呐的喧嚣,队伍歪七扭八不成规矩,嘈杂一团麻。
金丝楠木棺材合了盖放在祖庙中,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人脸上都表情哀戚泪水磅礴。我亲眼看见一个妇人使劲拍着半大的儿子的屁股,小儿哇的一声,哭得情真意切惊天动地。那些个默默流泪的不是有着上好的演技就是有着上好的道具:胡椒一抹便眼睛通红,芥末一闻眼泪就下来了。浑浊的哭腔融在一起,如同悲怆的京胡棉棉响着,虚假而刺耳。
情意空虚。
棺木在祖庙中放置片刻,设了香案,点了长明灯,等师父念经超度完毕,便一路抬去了西陵下葬。二十四人抬着棺木起身,前面是白纸做的“白鹤”,两边是花圈花篮,“引魂幡”领路,影影绰绰如山如海的人一路跟着,痛彻骨髓般的哭天抢地。云翳厚重,重的像铅块一样要朝头顶砸下来,西陵人迹萧索,青灰的石板上厚厚地铺了一层落叶,人群渐渐离去,空荡荡地西陵走路都会响起回声来。下葬的人拍拍满身的尘土欢声叫嚷着“收工”便准备去吃饭。我一把将手中最后一叠纸钱洒向空中,头也不回得上了软轿。
生离死别,是刀划在皮肤上的感受。需至亲至信,才会有至真至痛。而你,却是一抔黄土三两纸钱,历史滚动中谁会在意那曾经伴于皇帝身侧的美人?
“什么!”唐天哲失声叫道,心中清明一片,怪不得乱石岗一战迟迟不见援军来接应,竟然是这样的原因吗?
“夫人担忧少爷,独自去找司徒宗理论。谁知那畜生也不否认,却……却向夫人提出了……提出来那样的要求。”似乎是说到最伤心处,沈叔泣不成声,哆哆嗦嗦地擦了把眼泪才缓缓说道,“夫人迫于少爷的安危只得委曲求全,那畜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发泄他的**,夫人苦不堪言,不堪受辱之下竟发现怀了身孕,左思右想对不起老爷,便选择了上吊来结束这段孽缘。”
沈叔长叹一声:“老爷岂会不知此事?夫人一去便也随了去,直说自己没本事照顾一家周全,如今夫人地下一人孤单,这便下去陪她罢!”
一时间唐天哲额上冷汗涔涔,握紧双拳的手指甲已经陷进了肉里尤不自知,和心上的痛比起来,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杀父杀母之仇,他唐天哲对天发誓,一定会讨到底!
只是……“蔷儿。”他呢喃出声,注定要辜负她了啊!
“哼,少爷只怕还不知道。”沈叔冷笑一声,不屑地从鼻腔中发出冷哼,“蔷小姐就要嫁人了,嫁给那王府的王公子,从此可就一路富贵了呢。”
话是冬日里的冰,冷到了极致,纷纷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碎裂的声音,他最后一个信念随空气如泡沫般烟消云散,心死了,只藏了无尽的怨和恨,向世人,向所有待他不公的人,讨回来!
往事随风。
坐在马车上往回赶的男子猛然惊醒,掀开软帘一看,东方已微微泛白,看来这个梦做得时间还真是长啊!他忍了十年的深仇大恨,甚至不惜牺牲色相做男宠才换来的荣耀和地位,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向司徒宗,向这个背叛他的国索取!
菊花田,竹屋内。
“就是今天了吧?好期待哦!”从青玉中爬出来朝魅姬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我扳手指脚趾盼星星盼月亮从这破玉中解脱出来,终于迎来了十五月圆之夜,“你准备怎么办?”
“一具躯体足矣。在相对的磁场下找到最适合合体的那个时辰便能完成合体。我的躯体没有受到凡间烟火的洗礼,所以几乎所有的外来灵魂都可以在身体里自由地呼吸。”魅姬眼中漾起奇妙地光彩,笑意盈盈地解释。
一具身体里包纳两个灵魂,魅姬的躯体像是一只海纳百川的口袋,纯净到不可思议,似乎任何灵魂都可以融得不动声色,以至于我被吸进去的以后也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
十五的圆月高照当空,仿佛泻了一地的银沙,踩上去时会发出幽幽的声音。飘渺的神魂在魅姬古老的吟诵下越来越轻盈,一波凉风吹来也摇摇欲坠,就像是在狂风骇浪中苦苦支撑的小舟,摇摇摆摆。淡淡的柔和光芒从青玉中散发出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魅姬的进展过程。已经快子时了,为什么还没有完成?
擦掉额头上多余的汗水,红衣女子终于进行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地一步。只见她缓缓从怀中摸出一把萧,准备吹响安魂曲。
“鸣玉!”撇了一眼我失声惊叫,“它怎么会在这里?我明明给了红豆的!”
魅姬妖娆的脸上有几分苍白,刚才下咒仪式上已经浪费了不少法力,她也不答话兀自牵了牵嘴角,把鸣玉置于唇边朗朗地吹起来。
安谧祥和的曲调一出,我便舒服地将一切事物都抛诸脑后了。就像武侠小说中,主人公被打通了奇经八脉一般,一股暖暖的气流从脚底板冒出,直冲头顶的百会穴,如冬日里的阳光一样舒爽透彻,待低头看去发现魂魄竟渐次透明起来,而魅姬的身体却浮现出了奇异的莹白色的光芒。再一次回复知觉时,便已经在她的体内行动自如了。
每日待在她的身体里,看她梳洗起居,每一个细微的改变,我都可以觉察的到。
共用一具身体的感觉是那么的奇特,有时我出来时就不会遇到她,魅姬放我绝对的自由,两人只有在有事情商量的时候才会通过心声交流,几日下来,她似乎变得……更像我了。
一股娴静温柔地感觉在她眉宇间流淌,她的双眸沉静如秋水,脸庞绽放出珍珠般莹润的光泽。微笑总是轻轻染在她唇边,表面看去却依然是个妖媚的女子。她的美就像大海,风平浪静的海面下有着惊涛骇浪般的漩涡。
同样的容貌,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好在,我又可以触到花草闻到香味了,屋前的枝叶飘飘洒洒地往下落,伸手接住,也仿佛可以闻得到青叶沫子的香。这副身体柔软,能跳得出最最惊心动魄绝美的舞蹈来;十指一碰上琴弦曼妙的曲音便从指缝中如流水般横溢出来。第一次听自己弹完整首《霓裳羽衣曲》时当真是被折服了,这样的多才多艺,做梦都没这么真实啊!
又是一日云霞万丈,我坐在床边朝窗口望去,那些透过竹屋看见的片片白云,像水面的细波,缓缓流动。
“我们什么时候回江宁城去?”担心重光的蛊毒早已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不由开口问身体中的另一个,“你要以什么身份出现呢?”
她似乎是在睡觉,喊了好久才打了声呵欠慵懒地开口:“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使个手法,直接进宫里去,寻个好时辰,再来个邂逅就是了。”
“那时是何时呢?”重光的毒可是不等人的啊!唐天哲在我力劝之下虽已调离江宁去了边境,这才得以铲除华妃,但他收到消息后一定会回来,“你也不打算煮熟的鸭子飞到别人口中吧?”
“再过些时日,便是皇后娘娘你一年的国丧期满了,趁当天忌日时出现,你说岂不有趣?”魅姬立起身来朝梳妆台走去,望了一眼镜中的人儿,“丫头啊,好好的穿白衣做什么,素淡得我连吃饭都没了心情。”
“这不正好阻止了你喝血的嗜好啊?”我狠狠瞪了她一眼,“有我在,你别想把那么恶心的东西灌到嘴里。”对于她大快朵颐茹毛饮血的场景,至今我依旧记忆深刻,那时的她就像是吸血鬼一样,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她认为可以捕捉的食物。
“那本姑娘还不如回去睡觉。”魅姬委屈地一撇嘴,“给你些时间好好熟悉这身体,起码也得灵活应用才是。不然到时候露了陷,人家可要说你是妖孽的。”
就像现在,我一人坐在梳妆台前,朝着镜子中穿白衣的自己挤眉弄眼自言自语,这情景活脱脱想是中了邪,若被常人看到了,没准一会儿就要黑狗血泼上身了。
大周。宫殿内。
澈,你可愿意打下这江山送与我?司徒蔷长长的睫毛扑扇在脸上留下重重的剪影,看不到她的美,她的娇艳,有的只是那一腔的怨怒和哀叹命运的不公。如血一般的红嫁衣在她身上勾勒出姣美的线条,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到最后竟全数化作鲜血,染红了视线。
黑衣男子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拿起床榻边明黄色的丝帕拭掉满额的汗水。瑞脑香在错金波斯文地铜炉里散出淡白若无的轻烟,丝丝缕缕没入空气中,一室馥郁袅绕。
堂前长明灯还亮着,只是烛光微弱,似是闪烁的萤火虫微弱的光芒。他起身至堂前,剔亮了烛光点燃长明灯,坐在层层锦缎垫子铺就的蟠龙宝座上,如墨般深邃的眼睛终于有了悲恸哀沉的神色。
接到消息以来他刻意地封闭了自己的心,事实上在知道她怀孕的时候就已经关上了。不去想,不去回忆,甚至一度就要永远和过去说再见。他差点真的以为,只要一心忙于政事,让心永远疲惫着,就可以抑制住无穷无尽的思念。可这痛苦,还是会在午夜梦回时,不经意地袭来。
生命是伤花,以缠绵的姿态怒放,到最后总是让人悲绝地收尾。蔷儿,你已经去了,那这天下,我又将给谁?
他不能阻止她在梦中出现,亦不想阻止。曾经有多少次憎恨过自己没能力保护她,如今对于她的死,依旧是无能为力。如果可以,他宁愿回到几年前,听她甜甜回眸一笑,轻启朱唇,开口唤他。
澈。
陛下,该早朝了。
推门进来的内侍低眉敛目伺立着,华贵的盘子里放置着九爪金龙绣纹的黄色朝服,如此明晃晃地扰乱了他的视线,飘向那曾经战火纷飞的时代。
赵澈当初离开司徒府,他承认自己是有野心的。待在深府大院里做护院总好过在乱世的夹缝中求生,有些人如此想着,也就庸庸碌碌地过完了一辈子。
但他不是。
这便是鸟雀和鸿鹄的区别。时势造英雄也好,英雄造时事也罢,他怎么也要出去看一看闯一闯,闯出一番名堂来!骨子里的赵澈,还未摆脱曾卖身为奴自卑,这也是能证明自己存在价值最好的办法。最重要的是,他曾答应过司徒蔷,会将打下来的锦绣江山,献给她。
辗转数地之后,终于在后周停下来了。
后周那时还不是后周,叫后汉。正遇上枢密使郭威在当地招兵买马,寻募他可信任之人。与十几号人一起,他以出色的武艺,成了郭威的入幕之宾。
彼时郭威正在谋划着一项重大的野心工程。他想学司马懿指鹿为马的那次一样,圆了多年以来的帝皇梦。这不是每个男人都为之热血沸腾和向往的吗?要不然所谓谋朝篡位这等不成功便成仁的苦差事,古往今来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了。你看那袁世凯,即使已经成了民国的统帅,骨子里还觊觎着那赤金的蟠龙宝座,复辟仅仅维持了百日便以失败告终,他却也能甘之如饴。
废汉文帝,建立后周,只是一瞬的事。
如此看来,赵澈的确是有眼光的,跟对了主子。因为拥立有功,不过一年功夫就荣升为禁军军官。多年来的南征北伐令这个本来就很坚强的男子学会了更多更有用的生存之道,即便每一次的经验都是靠着血与泪的累积。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兄弟在身边逐一倒下。昨天还捧着酒坛痛饮三百杯的豪迈弟兄们,如今已是一抔黄土。
战争,永远只有英雄才能留名。
“承天恩赐,众神福佑,乃有后周基业。今新帝登基,四海归附,以承千古之业。受天明命,朕受命于军营之中,众望所归,民心所向。故,传位于赵氏者,改国号‘宋’,以其明年正月初一日为大宋元年。宜发大赦,共图维新。钦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