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叔!”
“勉儿!”
这两声呼唤几乎是同时响起的。
殷临浠扶住殷勉的身子,那个平日里看起来痴痴傻傻的男子,此刻面上仍然保持着微笑,只是明黄色的衣襟早已被鲜血染红,在夜色里瞧上去就犹如在他胸前绽开了一朵巨大的牡丹。
“唔唔...”
殷勉眼神里带了丝疲惫气弱声嘶的呜咽了两声,殷临浠反应过来立即摘掉了堵着他嘴巴的布团。
“小团儿,我...我演的...可还行?没有拖...你后腿吧?”
瞧着眼前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殷临浠的心里突然抽痛的厉害,明明他是为了保护他才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但殷勉对自己说出的第一句话既不是抱怨也不是喊痛,而是关心他最后有没有拖了自己的后腿,更为可笑的是殷临浠之前因为害怕他这个小皇叔会傻乎乎的将自己的计划说出来所以还特意令人堵上了他的嘴。
现在看来实在是他心胸狭隘了。
不远处被钱旭和赵舟控制住的黑衣中年女人听了殷勉的话却一愣,“演的?勉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人挣扎着就要冲上前,可惜最终她也只是个女子,纵使有一身武艺但在两个男子一左一右的挟持下也只得乖乖待在原地。
殷勉待在殷临浠的怀中疲惫的将视线投向了地上那个女人,声音微弱的喊了声,“海棠姑姑?”
原来他是认识这个巫教女人的?
殷临浠皱眉,恍若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连忙追问殷勉,“小皇叔,你认得那个女人?”
殷勉稍稍皱眉,漆黑如墨的眼底渐渐露出了一抹嫌恶,“她是我母亲...的婢女。”
是吗?殷临浠稍挑眉,瞧了那女人片刻,对身后的侍卫吩咐道,“将小王爷送去好生疗伤!”
几名侍卫领命,抬着殷勉身后跟着哭哭啼啼的两个小丫头也就这样下去了。
待他们走了片刻以后,殷临浠起身开始上下打量起被钱旭和赵舟强押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黑衣女人,淡淡说了声,“你就是巫教士?”
“哼!”黑衣女人啐了口,目光直勾勾的放在了殷临浠的面上,“想不到我千算万算,最后竟然栽在你一个毛头小子手里,说吧!你究竟想怎么样?”
“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吧?常秋儿!”
殷临浠桃红色的薄唇边扬起一抹淡笑,眸色里满是波澜不惊。
黑衣中年女人却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眸底流露出了莫大的震惊,“你...你怎么知道...明明很多年都没有人...”
话说到一半,看见殷临浠计谋得逞的微笑以后,女人才突然醒悟过来殷临浠这是摆了自己一道,于是硬是将自己心头的震惊给压了下去,不多时她的眼中只剩下了一潭死水,“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心中仅存的一丝疑虑彻底被证实以后,殷临浠见她冷冰冰的态度也丝毫不急,只是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书信。
那是在宴席上侍卫交给他的,是他为了求证心中疑惑差心腹去般若庵找先皇出家为尼的妃子取来的,而如今他就要当着这个女人的面一字一句的读出来,“常秋儿,先帝四十年入宫,本为滇族人士善用邪术,是为窦贵人贴身婢女,曾屡次三番打着窦贵人的旗号在宫中为非作歹,而窦贵人生性善妒,先帝四十二年时帝之宠姬乃有身孕,帝喜而普天之大庆,然窦贵人入宫两载喜讯杳无,妒恨之下窦贵人暗调医士来诊,却未料惊悉己身缺陷此生难有喜讯,窦贵人狂怒,次日藉由医士为医行为不端之由头处死为其诊脉医士,后愈发忿恨竟挥刀自残,实年十六的常秋儿护主心切,故施用邪术与帝同寝,主仆二人偷天换柱,帝察端倪,偶悉身侧之人乃为窦贵人婢女,龙颜震怒下令处决常秋儿,不料彼时常秋儿已然怀有身孕,帝虽怒却也只好作罢这事,不过此乃皇家耻事,帝下令所有知悉内幕的人通通不许宣扬出去,否则当杀无赦,又为掩人耳目帝以一女子化名常秋儿处死,真常秋儿则被安排至冷宫养胎,窦贵人亦在帝之指使下装孕,直至小皇子出世,立即秘密送至窦贵人处,帝以宣扬勉儿乃为窦贵人所出。”
随着殷临浠的声音落定,尽管黑衣女人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嘴上却依旧毫不认输,“你...我不知道,你疯言疯语的,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是吗?那你看看这是什么?是你为刚刚出世的孩子做的吧?”殷临浠依旧笑得很淡,接着从怀里取出一只挂着红穗子的虎头小鞋放在她面前晃了一圈,鞋底的边侧夹缝里还歪歪扭扭的绣着一个“勉”字。
名为常秋儿的黑衣女人见了以后,眼中立马流过一缕精光,很是本能的伸手欲夺。
不等她有那个机会殷临浠便及时将小鞋收回,声线变得冰冷无比,“常秋儿,你虽化名海棠却难以改变歹毒心肠,说...你以巫教士的身份入宫,又害死那么多人,更以那些人的血肉之躯用来制作所谓的邪药寿丹,如此丧尽人性的做法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听完殷临浠的话,常秋儿突然失笑出声,好半晌才抬起明亮的眼眸,倔强而又讽刺的看着殷临浠,“你问我为什么?你既然查到了勉儿的身世又知悉我毒害皇上,你说说我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要扶我儿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了!”
年过四十的常秋儿高高扬起下颚,那张经过岁月洗礼却未能留下多少痕迹的脸上满是冷傲,提及九五至尊的位置时仿若那就是该她得到的东西那般理直气壮。
殷临浠微微皱起眉心,语气里不带一丝温度道,“你可知道,就凭你刚刚说的话以及你当年的欺君之罪再加上如今谋害皇上,这些事情放在一起诛你十个九族都是轻的!你不想活了,难道也要小皇叔为你殉葬吗?”
“等他做了皇帝以后自然不会!”常秋儿蓦地大吼出这句话以后,神情渐渐变得凄迷了起来,“我与勉儿本为母子,却无奈二十数载咫尺天涯,我虽身为他之亲母,可惜却什么也没能为他做,还眼睁睁见他成为了鲜虞最底层的王族,我自然不甘心!凭什么你们坐得王位,我的勉儿却要成日的与市井小混混为伍?”
“所以你就派人暗中追杀素儿?”
“是又怎么样?她就是我儿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殷临浠的眉结锁的更深了些,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倒是惹得远处观望的我有些汗颜,拜托...请不要擅自将我划分到市井小混混里去好吗?
“再说你父皇,他中了我的计那是他活该!”常秋儿清瘦的面容上出现了几丝得意,“谁让他做长生不老的春秋大梦呢?我不过就是随便说了几句,他就果断相信了,这样愚蠢的人有什么资格坐在那龙殿之上?”
“还不快住嘴!”殷临浠眉眼间迸射出森寒的气息,目光如刃般落在常秋儿身上。
可她却丝毫没有要住口的意思,反而越说越起劲,最后眼中竟然升起了深深的嘲讽,“还有你这黄口小儿,真不愧是先帝的亲孙子啊!心机城府竟是丝毫不逊色当年的先帝,就连我都差点被你骗了。”
此时夜风微凉,一习一习从众人之间穿过以后,便调皮的摇曳起中厅里点燃的灯火,将所有人的身影拉的老长
殷临浠双目紧紧盯着常秋儿,狭长眸子里渐渐敛聚起尖锐的冷芒,却并未说话。
常秋儿不依不饶道,“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我今日会来吧?所以才故意大张旗鼓的办了这场婚礼,为了打消我心头的疑虑故意令今日那新娘落入柳媞儿的手里,又事先让勉儿和这些围观的众人配合你演这出戏,这满腹阴诡的模样真是和你祖父如出一辙。”
“你说什么?故意...”
钱旭押着常秋儿的手下明显一松,目瞪口呆的盯着表情波澜不惊的殷临浠。
却见其干脆扬唇轻笑,“其实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原本要对付的不过就是巫教士,却没想到竟意外知悉了小皇叔的身世,所以我才令人将小皇叔请来配合我演这出戏,还有...不妨告诉你,为了捉拿你我已经布置下了重兵,无论你带了多少人前来,如今的将军府外只要你们敢踏出一步,立马就会被长枪羽箭刺成马蜂窝。”
“是吗?”
常秋儿不屑冷笑,再抬眼时眼梢带出了几许狠意。
殷临浠惊觉不对劲,连忙厉声大喝了声,“小心!”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几枚铁钉就从常秋儿宽大的黑色衣袖里飞了出来,伴随着划破空气的“呼呼”声,凌厉擦过殷临浠和钱旭的身侧。
好在二人反应及时,避开了。
而赵舟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常秋儿趁着众人避躲铁钉的空隙跃上了将军府的墙头,为了逃走没有后顾无忧再次朝众人投射了铁钉,赵舟反应不及肩头竟是被铁钉扎得倒退了好几步,鲜血顿时渗透了他黑色的衣料。
“没事吧?”
殷临浠冲上前,得见赵舟摇头后才望向墙头。
可墙头上哪里还有常秋儿的踪影?
“那个女人跑了!殿下,如今该怎么办?”
赵舟捂着血流不止的肩膀,低声询问。
“追!”殷临浠冷眸沉声的说出这句话。
却是不过多久,屋外的守将就拖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进来了。
屋里的众人定睛一看,那身上密密麻麻插着数十只弩箭,血肉模糊的黑衣尸体不正是刚刚才逃出去的常秋儿吗?
“是谁杀了她?我明明说过要捉活的!”
眼见殷临浠大怒,拖着尸体的守将连忙对其拱手,“启禀殿下,这人并非我们杀的,她跳出来的时候我们甚至没来得及上前,她就被人射杀了。”
“被人射杀?”殷临浠微微眯起双眼,就着摇曳的火光望向自常秋儿脚下画出的两条长长血线,片刻以后他的声音才恢复了冷静,“可瞧清了弩箭射来的方向?”
“这...”两名守将面面相觑,最后小心翼翼道,“夜色太暗,弩箭又发的突然,我等确实没有机会瞧清。”
“废物!”殷临浠冷喝,握着佩剑的修长手指因用力过度指节竟然开始泛白。
守将见状纷纷吓得跪倒在地。
但究竟是什么人杀了常秋儿呢?
殷临浠心里觉得很是疑惑,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十分清晰,那就是如果常秋儿就是真正的巫教士,那杀她的人必定是知悉她真实身份的。
而且,对方还有可能是个权势极大的人...
望着常秋儿死状凄惨的样子,殷临浠皱眉渐渐蹲下身,修长的手指缓缓拔出了她身体里的其中一支弩箭。
借着微弱的火光,他擦净了箭镞上的血迹,而眼前明晃晃的箭镞上清晰的刻着一个“礼”字。
“这是...”
殷临浠身躯微震。
而躲在远处观望的我,此刻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原因不为其他,正是因为殷勉的生母,那个费尽心思为了让自己儿子能坐上九五至尊宝座,不惜让自己陷入疯魔的女人,杀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最后只能将自己也送上了万劫不复的地步。
可她这一生,真的明白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她真的理解皇权是什么吗?
恐怕直到生命的结尾,她能想到关于皇权的所有事情也不过就是财富和权力这样肤浅的东西,殊不知皇权却是这个世上最沉重的一把枷锁。
这把枷锁看似富丽堂皇,华贵高尚,却不是常人的肩膀所能承受的。
试想一下,纵你拥有了至高无上的一切,可当你戴着那把黄金锻造的枷锁,脚下踩着累累的血肉和铮铮白骨站在高处俯视一切,身边却空无一人,连分享喜悦的人都没有时,你真的会开心吗?
透过摇曳的树枝和叶间的缝隙,再望向中厅里那具趴在地上犹如一只刺猬般的尸体时,我不禁感叹了声。
夜里稀碎的光亮落在黑衣女人清瘦充满血污的脸上,那双已经被血液染红且发直的双眼一直盯着殷勉适才离开的方向,干涸的血液凝结在她保持着微张的唇上,仿佛无声的呼唤着。
这个可恨又可怜的母亲似乎到最后一刻都在惦念着自己的儿子,可惜命运从来残忍,一个人一旦走上了错路,就再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了。
“真是无趣!”
是时,我的身边突然响起一道凉凉的嗓音。
再等我回眸看过去,只略略瞧见了一抹随风翻动的紫色长袍,而原本立在我身边的沈霄已然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