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东边鱼肚白上闪烁着两颗星子,亮如夜灯。沉睡的宫街上,两拨人浩浩荡荡的打着灯笼疾步前行,吓得扫洒宫人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避让观望。
坤宁宫内,宫灯高悬透亮,熹妃穿戴妥当,搬了四方大椅坐在庭院中央,虎视眈眈的盯着院门。四下寂静无声,唯有几只青蛙一声一声,如泣血般啼叫。
顷刻间,有人大喊:“内务府来人了。”
脚声纷沓而至,两侧伫立的宫人齐齐奔至院门处,严阵以待。
一时门开了,内务府的人见此情形,很是镇定,先依着规矩请了安,方由为首的掌事太监王守贵道:“启禀娘娘,请您开恩啊,奴才们也是依着上头的意思办事,实在身不由己。”
熹妃端坐不动,脸上似笑非笑,道:“上头?皇上的圣旨还没下呢,你们的上头莫非比皇上还大?别在本宫面前耍嘴皮子,小心你脖子上那颗脑袋!”
她的语气不轻不重,声调不大不小,但令人发寒。
王守贵硬着头皮苦笑道:“圣旨已经拟好了,待辰时一刻,便会宣召天下。熹主子,奴才们也是迫不得已,您体谅体谅小的们...”
熹妃目如玄冰,她统领后宫已久,早有后宫之主的气度,道:“既然是辰时一刻宣召天下,你便辰时一刻再来,我何曾为难过你们?你们依着规矩便是。”
王守贵往前走了数步,压低了声音道:“启禀熹主子,其实是昨儿夜里齐妃娘娘给内务府传了话,说两日内要将坤宁宫内越了品阶的物件全部拾掇出去。您也知道,坤宁宫的赏赐乃阖宫最多,依着奴才们的速度,总要摆弄两三天才能搬完,造好册子,可...”他软磨硬泡道:“齐主子的性子您是知道的,奴才们可惹不起啊!”
熹妃红唇微斜,寒意渗人道:“她惹不起,我就惹得起了?你们内务府素来见风使舵,我也懒得与你们计较。但只要皇上一日未下旨,我便一日是熹妃,怎么?你们还要赶在皇上前头替皇上拿主意不是?”
王守贵忙道:“奴才不敢...奴才...”话没说完,院门处有娇艳的笑声传来,竟是齐妃扶着宫婢,戴着金步摇,踩着晨光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齐妃毕竟比熹妃少了好些岁,平素又肯花心思保养,她笑靥如少女,道:“平素熹主子何等干脆,今日怎么在乎这一时半刻的呢?”
熹妃亦笑:“平素齐主子何等金贵,今日怎会到坤宁宫来?”
两人针锋相对,王守贵审时度势,忙退到花荫底下,静观战况。
齐妃款款摇着嫦娥奔月纹的纱绢方扇,笑道:“自然是等着熹贵人给我请安了。”又问身侧宫女,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宫女恭谨道:“主子出门时已是卯时二刻,奴婢估摸着再过两刻钟,内务府的圣旨应该要送往六宫各处了。”
齐妃眼睛直直盯着熹妃,嘴里道:“哎呦呦,还有两刻钟呢。”
熹妃怒火中烧,但一点法子也没有。她双眼瞪着齐妃,定了定神,道:“我倒是不明白了,你为何如此恨我!你姐姐是如何死的,你心里明白得很,与我没有一点儿干系。相反,当时我还很替你姐姐惋惜,哭了半宿。”
齐妃手上扇子一甩,气呼呼道:“哭了半宿?哼,你当我是傻瓜啊,姐姐出殡那日,我亲眼看见你与福晋在幕棚后头低声说笑,仿佛很得意似的。”
熹妃揉着脑袋想了许久,实在想不起这一出。
齐妃又道:“我还得感谢年答应,如果不是她,皇上也不会戳穿你的假面具。宫里人人都说熹妃和善宽厚,连我都差点被骗了。还好,恶人恶报,自有天报!”
熹妃无奈解释:“我真的没有害你姐姐,杀死你姐姐是年答应!”
齐妃看了眼天色,悠然道:“是不是你,现在还重要吗?”
两人四目相对,周围的一切都静了下去。想想潜邸那些旧人,死的死,病的病,失宠的失宠,也曾有过年妃、齐妃、熹妃三足鼎立的时候,也曾表面上和睦相处。然事到如今,所有的平衡都被打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正是僵持间,忽有小太监拔腿而来,道:“各位主子,万岁爷来了。”
熹妃一怔,想起那日雍正待自己的冷漠,心里没来由的一慌。她直起身,顾不得与齐妃对峙,领着宫人们往翊坤门迎去。
雍正天未亮便起了床,此时已见过数名大臣,并批了半个时辰的折子。他坐着肩舆,见熹妃与齐妃一同出来迎驾,颇觉纳闷。又见后头站在数十的内务府太监,更是诧异。
熹妃、齐妃屈膝行万福礼,道:“臣妾见过皇上。”
雍正难得一笑,道:“齐妃也来坤宁宫用早膳?”齐妃不知皇帝的话是何意思,呆了半响,才道:“臣妾今日起得早,四处逛逛罢。”熹妃比齐妃还要困惑些,幸而她反应快,听皇帝提及早膳,忙朝锦华低声道:“快去备膳!”
锦华偷偷退出人群,急急忙忙往内院跑去。
雍正见齐妃立着不动,便玩笑似的道:“要不你也在坤宁宫用了膳再走?”皇帝如此偏袒熹妃,齐妃惊得说不出话,正要向雍正禀明诸事,雍正竟自顾自走了。
熹妃心里虽得意,但已顾不得与齐妃计较,她随在圣驾后,伺驾而去。内务府的众人呆立原地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在皇帝跟前放肆,便只好退下,先到处打听打听形势再说。
我在菜地里帮十四锄草,丁巍底下的两个小太监忽而过来,在丁巍耳边嘀咕了几句。十四弓着腰,问:“什么事?”
丁巍看了周围侍婢一眼,十四道:“都下去吧。”
众人退下,丁巍方道:“宫里传话出来,说皇上——”他欲言又止,十四反而起了兴致,直起身道:“说皇上如何?”
我亦走到十四身侧,眼巴巴的望着丁巍。
丁巍道:“今日内务府原该传达熹妃降位的旨意,不想皇上一大早去了坤宁宫用膳,还问怎么屋里不见了许多样物件。熹妃见势不妙,忙遣了御医院的太医给皇上诊平安脉,御医说皇上得的是痴呆症,慢慢的会记性会越来越差,所以不记得熹妃被降位之事。”
十四手上抓着一把野草,不知何时竟掉了。
这岁月的忧伤,连皇上都躲不过。
十四道:“此事有多少人知道?”
丁巍稍一沉思,道:“知道的人不多,熹妃瞒着不往外传,再加上弘历帮衬,估计不会让太多人知晓。御医院的人也不敢乱传,以免惹祸上身。”
皇帝忽然得了大病,事前必有征兆,而这些都是御前主治医师的责任。
所以,无论在什么年代,医生都是不好当的。
十四颔首不语,许久才道:“皇上呢?他自己知道吗?”不等丁巍答话,便拍了手上的泥土,大步往西小院走,道:“去牵马,爷进一趟宫里。”
我紧步跟在十四身后,道:“此事你不要掺和。”
十四看也没看我,叹气道:“爷不是要掺和,而是去看看他。他身边...没有一个可依靠的人。皇阿玛死之前,也得了痴呆症,仰或是遗传罢,多半是治不好的。”
他与雍正相爱相杀几十年,此时我算是看明白了。
他们心底,都将对方当做是兄弟。
古语说:血,浓于水。
古人诚不欺我。
十四去了一趟宫里,赶在午时便回了府用膳。夏末初秋,天气酷热,十四层层衣裳几乎都汗湿透了。我替他宽了衣,拧了温热的帕子给他拭汗,又重新给他织发辫。
我问:“皇上如何?”
十四脸上有说不出的沮丧,道:“他问我何时从清河镇回来的,还说...”他顿了顿,接着道:“他说我能回京,他很高兴。”
当时威逼利诱,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雍正才使十四自愿回来。十四还满肚子抱怨,见了雍正经常是横眉冷对,没有一句好话。
十四落寞道:“原来他一直盼着我回京,如果...如果当时他直接同我说...”
我怕十四又要自责,忙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当时...当时他是想杀你的。”十四反问:“他真的想杀我吗?”我轻轻的拭去他脖颈上的细汗,道:“人到暮年,大概都想往好的方面走罢。你们是兄弟,恩恩怨怨都过去了。十四,一切都过去了。”
十四垂下双手,眼睛无神的望向窗外远处,喃喃的重复:“一切都过去了。”
弘历确实反应极快,他最先知道雍正得了痴呆病,便迅速抢占了先机,以雍正的名义传下圣旨,实际上接管了军机处。而雍正的病情并未得到妥当的治疗,很快就今日忘了昨日之事,晚上忘了早上之事,而他自己,竟浑然不觉。
待至秋天,雍正已经认不了乾清宫到养心殿的路,事事皆要倚仗弘历。
而熹妃,在儿子的帮衬下,使齐妃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前朝与后宫,一切尽在熹妃与弘历的帷幄之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