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也饮了一杯,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怀慕,你这些陈年的酒饮下去,能不能消解了你心里陈年的愁绪?”怀慕脸色微微僵住,转瞬又是那一派满不在乎的神态,笑道,“我哪里有什么愁绪,你笑了。”青罗又递过一杯道,“你就不要瞒我了,今日是七夕,眼见你心情也十分不好。这些日子,你时常深夜到院子里去,长吁短叹,其实我都知道。前几日,我听到你在唱一支曲子,我从没有听过,可那词却是熟悉的,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连你的屋子都是从中取的名字。虽然我不知道这里头的深意,我猜你又想起母亲了,你在我面前也实在不需伪装,你有什么想的,都可以告诉我。既然注定了你我要相互扶持一生,何不彼此过的轻松一些呢?”
怀慕遽然抬头,深深地看着这个女子,她这样聪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就已经洞悉了一切。然而她又是糊涂的,或者,至少是故意装作糊涂,她知道自己不自禁唱出的西洲曲,却不知道自己指尖呼之欲出的凤求凰,是怎样硬生生止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她愿意做自己的知己,做自己的朋友,愿意和自己扶持一生,却从没有表达过愿意做他的织女。他知道这一道银河是自己划的,然而似乎青罗,也从没有逾越的意思,她安于在河的另一侧,似乎从没有想过有一日可以鹊桥相会,他甚至觉得,这一道银河,本来也在她的心里,是他们一起划下的。面前举起酒杯,真挚地望着自己的这个女子,她身上的荷花香味这样熟悉,然而,她却比河汉那一侧的织女更加遥远。
青罗望着怀慕瞧着她的眼神,里头似乎有欣赏,有了解,却也有悲伤,有一些她看不清楚的神情。她不愿再去想,只默默地收回了递出去的酒杯,低头自饮。怀慕忽然道,“你既然想知道,我带你去看就是了。”青罗抬头疑惑道,“去哪里?”怀慕微笑道,“跟我来你就知道了。”着便起身,正欲抬脚往前头走,忽然脸上起了顽皮的意思,直接牵过青罗的手笑道,“既然今晚热闹,索性就没规矩,咱们不从门上走。”青罗还未缓过神来,就觉得足下一轻,在回过神来竟然已经立在院墙上,正欲惊呼,却见怀慕促狭一笑,又是一个失衡,就已经站在地下。
怀慕笑道,“你别怕,别出声,跟着我就是了,咱们可不能叫人瞧见了。”着就拉着青罗足下生风的往前去。青罗此时心里却漫起一阵哀伤来,这样的感觉,她多么的熟悉啊。那些湖山万重,浅草深花,那些她闭起眼睛感受到的风声,抬头看见的星河,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踏莎而行的日子,都离她那么遥远了。那时候她不知道前路的惊喜,是满山的映山红,是江水流金,是天边的孤云夕月,那时候她跟着前头的那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信任,走着最自由自在的道路。那些日子并没有过去多久,却已经恍如隔世。那个她信任的人,她以为和自己只有相知信任而不会有利益无奈的人,已经在江水的那一头,已经放弃了她。痴心错付,相思成灰,她的心里只剩下一片空茫。而如今,前头指引她的人已经变了容颜身份,那双手里不是自己熟悉的温和,似乎更多了几分坚毅,而此时自己已经是笼中的金丝雀,不论怎样,都走不出这个如今自己称之为“家”的地方了。她不知道怀慕要带自己去哪里,也不愿多想,也无需多想。她曾经跟着子平,是因为信任,而如今,却是因为一切已经注定,没有了别的选择。
怀慕突然停下来,青罗唬了一跳,定睛一看,自己站在一堵高高的垣墙之外,那墙壁模样都和府里其他院子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爬满了青苔藤蔓,显得十分沧桑。墙头开着一树凌霄花,繁茂极了,在微茫的星光里依稀瞧得出凝蜡一样的光泽。与其他院子不同,这里一路都没有悬挂灯笼,是全然的夜色。这里一望而知,是一个被人遗忘很久的地方。青罗四顾一望,心里大约知道这是哪里了。她往东走了几步,果然瞧见门额上题着宜韵堂几个字。宜韵堂本来就在永慕堂之南,只是中间隔了永慕堂的梨花千树,宜韵堂四周又植了一带竹林,故而素日也瞧不见,今日绕到正门,才发觉这一所院落如此荒芜。
怀慕也走过来,望着这题额道,“这题字是我父王亲自所书,连这墙头的凌霄花,也是他们一起所种。母亲去世之后,这里边没有人再来,父王下了严命,谁都不许进来。我害怕见这旧日景象,这些年,连我也没有到这里来,竟然已经荒芜至此。时候我大半时光都在此间,父王虽然为母亲修了宜园,只是母亲性子温和安静,也不常在外头逛,倒是在自己院子里时间长些。”着扣一扣已经开始剥落的黑漆门扉,那铜制的门环早已经生锈,在寂静的夜里,这几声更加空落。他曾经无数次地叩开这扇门扉,门后总有一张温柔面孔等待着他。他以为这里是自己永远宁静的归处,故而才能毫无牵念地一走数年,他以为一切都不会改变,都会和他离开时候一样,都会和他从习惯的一样,却不料一别经年,早已经物是人非。而如今重来旧地,连往西熟悉的温馨雅洁都已经褪色,留下空荡荡的、被岁月和孤寂侵蚀干净的墙壁。只有前头的凌霄花,苍老的枝叶愈益茂密,与多年前一样,开出温柔的颜色如醇酒一样的花朵。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原来就是这样无可奈何的境况。如今,连背后的门闸,相比都已经腐烂了吧?无论怎样的声音,都再也扣不开这一扇门扉了。
怀慕沉默半晌,道,“罢了,还是不要进去了。”着转身就要走,却觉得步履一滞,回头去看,只见青罗默默得牵着他的衣袖,轻声却坚定道,“进去吧,我想进去看一看。”她的眼神那样温柔,充满着理解与悲悯,还有一丝热切的鼓励和安慰。他忽然心里一暖,她是懂得的,她知道他的近乡情怯和挣扎,也知道他心里真挚的牵挂,在他犹疑不决的时候,她代替他做这样对他自己来最困难的决定。他屈服于这样的目光,几乎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反驳,就机械的了头,顺势托起她,一起轻轻越过了墙头。那一瞬间他闭上了眼睛,在上升到坠落的停滞的一瞬间里,他问到了熟悉的,莲花的香气,不知是从身边,还是从前方传来,幽幽暗暗,沁人心脾。
怀慕的眼前,是空旷的一所庭院。不同于一般院落中间或以假山或以孤木障景,宜韵堂的正院是非常开阔的。青石平整地漫在地上,经了岁月的侵蚀,缝隙里皆是绒绒的青苔,偶然还有疏疏落落的浅草,开出细碎的花朵。院子四周植着几十本梅花,如今盛夏里也瞧不出什么来,只见枝叶繁密。院子中心是圆形的一方莲池,波平如镜,清浅见底,水底密密铺着鹅卵石,如琥珀一样柔润的肌理,植着白色莲花,不知是什么稀奇品种,并没有随着夜色阖起,反而开的皎皎如玉莹莹如雪,那香气氤氲开来,极为清幽。水中那些朱红的游鱼仍旧徜徉其间,在莲花下头忽然就不见了。水边也没有一般的亭台楼阁,只有几块或大或的青石错落地延伸入水,低低地露出水面,表面平滑如镜。水岸上只种了一株极大的青枫,袅袅婷婷姿态优雅。树下最近的那块青石上,悠然地搁着一个竹榻,榻上落了几片枫叶,青绿里头泛着暗红的脉络.水心着一盏河灯,如明月落在这一方静谧的天地,灯光柔静,在这样月已西沉的夜里,轻轻地留下一缕牙白色的月光。
一切都和多年前一样,仿佛还是昨天。这个寂静的院落,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看不出废弃已久的破败,它仍旧在这里,仿佛从未改变。仿佛那个起河灯的女子,会回头温柔地对他伸出双臂,仿佛那个竹榻上躺着的是童年的自己,望着星星,背诵新教会的关于牛郎织女的诗。母亲的院中仿佛永远是这样的景象,那些白莲花,由于引来的是温泉水,一年四季常开不败从未凋零,不管岸上的青枫是红了还是翠了,不管远处的梅花是开了还是谢了,也不管所有的青石是不是被白雪覆盖,这一方静水,永远在这里,开着皎皎的白莲,不会枯萎,不会冰封。母亲的歌声又响起了,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幽幽地一遍一遍唱起,像是梦里无数次回响的那样。
然而父亲却不会再出现了。他无数次出现在背后的门扉,已经尘封泥锁,再没有人到的痕迹了。而母亲的岁月似乎是凝定的,永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