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多久了?从大漠的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到东头,从夏到秋。悬苑里的那些花朵,想必早就凋零得干净。而隐园里的梧桐树,想必也都已经黄了叶子,一片一片地,静静地落在湛蓝的日泉之中。
隐园里从来都没有风,与外头风沙肆虐的大漠犹如两个世界。那里永远是那么安静,静的就像从来没有人居住一样。只有到了夜里,当明月落在宁静的日泉中心的时候,缠绵幽寂的琴声,悲凉辽阔的埙声才会响起,到了天明,却又消失不见。埙还在自己的身侧,在每一个大漠的天边升起月亮的晚上,他都会吹起。而那琴声,却再也回不来了。
在这大漠里独自穿行的日日夜夜,他并不曾觉得恐惧和孤独。这就像是行军,只要有目标,就可以一直走下去。然而到了今日,在这夕阳将沉,敦煌将近的时候,他开始感到了恐慌。在这大漠上绕了一个大圈,他已经无处可去。而他要寻找的那个人,就这样在这大漠里消失不见了。他还可以去哪里?北境,南疆,京畿,这神州赤县这样广阔,他该去哪里找她呢?他只是不能相信她已经死了,死在那一场大火里头。
风沙又起,眼前的沙丘、河水、胡杨林都不见了,只有一片混沌的昏黄。文崎闭上眼睛,却忽然觉得心里空明了许多。这本就是个混沌的世界,是大漠戈壁,还是温软江南,又有什么分别呢?他只要一直寻找,也就是了。今日寻不见,就等到明日。明日寻不见,还有无数个明日。他既然下定决心要寻找,就会竭尽全力,竭尽此生,绝不会放弃。就算一直寻不见,他也依旧相信,她还活着。
风沙再次落下的时候,他似乎在远处的沙丘之上,看见了敦煌城的幻影。是啊,他不能回去,回到这一座他本该守护的城池里去。一旦回去了,他就再也脱不开身了。他这一生,原本不该是像如今这样,独自一人浪迹天涯,只为了寻找一个也许再不会回来的人。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选择这样的人生。
他本以为自己的一生,该是在沙场上度过的。建功立业,或是马革裹尸,都是他应有的归宿。自从独自承担敦煌重任,即使被政务缠身不得自由,这一片大漠长空,到底还是叫他觉得心神畅快。
他也知道,他还会回到战场上去,回到他该去的地方去。他从不曾认为,西北,西南,京城,甚至北疆,南疆,这分崩离析的天下能维持太久的安稳。他虽沉默寡言,却都看的清楚,这太平安稳不过是瞬间的幻梦,事实上,战事将起,一触即发。而到了那个时候,不论是敦煌还是蓉城,都会再次被卷入战火中去。而他,还会再次跨马提弓,去他天生就该去的地方。
他也曾想过,等四海升平,再无战事,他又要如何?他并不是嗜杀嗜血之人,他手中的剑,本就是为了护卫百姓和土地的安宁而举起的。若是幸运,这乱世能在他这一代的手中终结,若是不幸,他这一生,也愿为这一日而流尽鲜血。
这个问题,他多年以来,始终没有答案。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在某一个隐园的春日里,在桐花飞舞的清晨,月照清泉的良夜,他曾经想过,若是世上再无战事,就在这园中静看花开花落,日升月沉,看这大漠的蓝天,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只是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在大漠独自穿行的日日夜夜里,他也无数次地问自己,难道他这一生,就要如此度过?他无法骗过自己,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心里的不甘心。他的心里,还向往着建功立业的豪情,向往着营帐之中的男儿意气,烈酒长歌。可他同样无法放弃寻找,只要一日没有结果,只要他寻找的那个人还未曾出现,就无法再回到自己曾经习惯的生活,心无旁骛,跨马提弓。
文崎在沙河边久久地默坐,没有前行往敦煌城中去,也没有去别的地方。夕阳西沉,连沙丘和胡杨林的金色都渐渐暗沉了下去。他忽然觉得有些倦了,也有些软弱的迷茫。他该去哪里呢?
文崎忽然听见极远处一阵吟唱。那是佛的声音,来自西方极乐的声响。梵音佛语,从胡杨林深处传来。文崎仔细倾听,那声音夹在在胡杨叶落下的声响里头,渐渐远离了河水,去了大漠的另一个地方。文崎忽然明白,那是莫高,佛的国度,这大漠里最纯洁的净土,旅人最心安的归宿。
文崎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也不曾牵上骆驼,独自一人追随着那声音而去。胡杨林中落了一层秋叶,他能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而那佛的召唤忽近忽远,忽强忽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迹。他就随着那声音一直走,从暮色黯淡,走到明月东升;从胡杨秋水,走到大漠无垠。
引领他的佛音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而莫高窟就在眼前。砂砾岩中的千佛洞窟,在月色的照映下显得分外神秘。那些洞窟错落排列在石壁上,约有三四排的样子,大大各自不同。那些洞窟里有的黑暗深邃如眼睛,有的却闪烁着微微的光芒,也许是善男信女在这里供奉祝祷,也许是僧人再次打坐修行,又也许,只是往来的行人,在这里寻求一庇护。与蓉城里华丽却礼数森严的寺庙不同,莫高是包容的。千佛千面,众生平等,每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心灵的归宿。
文崎走近了,也不敢去打扰,只是望着最高处那一孔透出隐约灯光的洞窟。他想,在那么高的地方俯瞰大漠,看的更远一些,也许他就能找到自己以后的路,找到自己想找的人。文崎慢慢从栈道走到洞窟门前,穿过深厚的窟门,走入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