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还在响,声响极轻。这不是青罗熟悉的曲子,不是怀蓉的那一曲孤莲,也不是她表白心迹的汾沮洳。那琴声轻柔,如同林上的风,自在不羁。青罗不由得顿住了脚步,怀蓉的琴声最妙,却从来不曾听到过这样的境界。怀蓉的心,充盈着她心里不曾诉诸于口的情感,如同压抑着的水流,忽然澎湃而出,与平日里恬静柔和的她全然不同。那是有情的,属于人间的曲子。
而今日的这一曲,青罗从来不曾听过。像是随手拨弄出的调子,漫不经心的,时断时续,却又叫人忍不住驻足细听。那声音平淡,几乎是无情的,却又处处有情。那样的淡然却又洒脱,如同莲上晨露,松上清风,如同日月星光,世间万物。那琴声能叫听着的人觉得内心一片空明澄净,好像整个人,都与宇宙洪荒融为一体,而又唯独忘却了自身的存在。整个人像是飘浮在云端,转瞬间又沉落在海底,再去想,似乎无处不有,又似乎从未存在。
青罗此生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琴声,想必日后,也再不会听见这样的琴声了。青罗被这琴声定住了,比打动还要深些。以往怀蓉的琴声,还能叫人可可评,今日这样的琴声,却叫人无话可了。青罗从这琴声里,一瞬间觉得自己隐约窥见了怀蓉此刻的心,然而仔细想去,却又更是捉摸不定了。
青罗回想起去年的一个雨夜,怀蓉第一次不请自来,出现在青欢堂里的时候。从那时候开始,尽管她什么也不,青罗却能明白她的心。温柔沉默下头的决然和勇气,对命运和不甘和挣扎。尤其是这些日子,青罗更是看见了她不为人知的,除了决断和勇气之外,更深的隐藏着的热情。然而就在此刻听着这琴声的时候,青罗却觉得,自己离怀蓉,重新遥远了起来。比最初相见的时候,还要遥远。
琴声停止的时候,青罗才走到了沧浪观鱼亭里。庭中也落了几瓣荷花,许是离得最近的那几朵,想要躲在亭子里躲避风雨,最终却仍然零落成泥。怀蓉就在落花的中央,独自一人在琴边坐着,手边放着一朵完整的白莲。琴弦犹自颤动,余音在耳,却也渐渐消逝不见,融入四下的风声里去了。
看见青罗进来,怀蓉笑了一笑,示意青罗坐下。青罗也仔细瞧了瞧那笑容,的确如翠墨的那样,平静如水。就连青罗自己,也瞧不出怀蓉的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青罗坐下良久不语,只觉得四下里这样安静,那安静就像是有分量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人心里头。青罗心想,自己再也不会忘却这一日的荷香,原本清淡宜人的香气,却带着某种隐秘的,沉重的力量。
最后还是怀蓉先开口,就好像是怀蓉第一次往青欢堂去,对着怀慕和青罗提出请求的时候那样。又像是后来,她自己要远嫁京城的那个时候。更像是前几日的夜里,她请求自己去问一问,他心上之人对她的心意。怀蓉脸上的神气那么平静,就好像是在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然而熟悉她的人比如青罗,却能看得出那平静下头,是不容动摇的决心。“二嫂嫂,劳烦你去和太妃,我愿意嫁给文崎哥哥。只是有一样,别叫他回蓉城来,就把我送去敦煌,或者是天涯海角,永远也不要回来。”
这是她关于自己命运的有一次抉择。青罗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从昨日离开擎雨阁的时候,青罗的心里有着千百样对于怀蓉的反应的揣测,却没有一样是现在这样。青罗万万不曾料到,不过一夜之间,怀蓉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然而这既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这是个自己有些陌生的怀蓉,却又的确是自己了解的怀蓉。而她做出的决定,是几乎没有人能够更改的。
青罗明白这一,也就没有多什么,甚至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做,更没有问她要不要再考虑久一些。青罗只是坐直了身子,平静道,“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我都会帮你和太妃的。”怀蓉似乎也没有想到青罗会不言不语,神情一怔,转而流露出像是感激的神情来。
“我只有三个要求,第一个就是方才的,让我离开蓉城,远远地到敦煌或者是别的地方去。第二样,就是给我的母亲,和婉妃一样的地位,让她能够光明正大地留在这里,不会再受任何人的侮辱和轻视。第三样,从我嫁人之后,就和重华寺里的一切,再也没有任何关联。我会忘了所有,也请太妃和哥哥嫂嫂,一起都忘了。”
青罗了头,“你放心,我会去和太妃的。”顿了顿却又道,“只是我有些不解,你为什么要把郑姨娘留在此处,而自己却要一去不回?姨娘不在你身边,难道独自一人在家里就好了?你也不是不知道,姨娘最牵挂的人就是你,你若是不在,她就算又名位富贵,她又怎么会觉得高兴呢?”
怀蓉闻言却笑起来,“嫂嫂,你的一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母亲日后跟着我在一处,又是不是会平安喜乐呢?或者她看着我,只会更伤心罢了。还不如彼此远远地在两处,留个念想,她还能有些指望。母亲的心里,最要紧的毕竟不是我在她的身边,而是我过得安稳幸福。我远远地在别处,她虽想念,却会觉得我一切都顺遂。这样想来,她还不如不在我的身边呢。”
青罗明白了怀蓉的意思,心里只觉得伤心,张口欲劝,却又不知什么好。怀蓉瞧在眼里,反而劝慰青罗道,“我知道嫂嫂的意思,只是我心意已定,嫂嫂不必多,多也是无益。有嫂嫂在母亲身边,再有名位依靠,我也可以放心。”怀蓉着又笑了一笑道,“嫂嫂可还记得那时候我对嫂嫂,等日后家里有了风波,还要请嫂嫂替我照顾母亲呢,如今可就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