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勉强笑了一笑,却也不作答。怀蓉为自己选择的这条路,青罗心里隐约明白是为了什么。万念俱灰之下,怀蓉的心里,也就只有一个母亲,还能作为此生的牵挂了。或者也不能是牵挂,在怀蓉的内心里对于将来第一次萌生期待的时候,不得不背叛母亲对于她的将来的期望。那个时候怀蓉不敢面对郑氏,不过是因为,不敢让自己身为女儿的责任,阻拦了自己好容易拥有的期待。
然而在这期待结束的这一刻,作为郑氏唯一的一个孩子,怀蓉不得不重新拾起这一份责任。既然不能做她自己想做的那个人,至少也要成为郑氏希望她成为的那个人。既然不能有自己的将来,也至少要成全母亲的将来。然而她究竟还有做不到的时候,不管怎么样平静地答允了这门亲事,她终究是不敢出现在郑氏的面前了。
青罗其实非常清楚,怀蓉既不敢让她知道曾经发生的事,也不敢让她看见将来自己古井无波的生活。她之所以要远远走来,除了对于蓉城的一切感到厌倦,同时也是对于嫁给文崎之后的将来,丝毫也没有什么热情和期盼。她不过是给自己寻找了一个梦的牢笼,对于母亲而言是一个温馨甜蜜的好梦,而对于她自己,只是一个囚笼罢了。这囚笼精美绝伦,却是不能走近了细瞧的。
青罗看见了这个华美的囚笼的真相,眼见了怀蓉自己微笑着走了进去。青罗也能够想见今后的年年月月,囚笼里的怀蓉,还有或许还毫不知情的文崎,会是怎样的境况。青罗深深地感觉到了无力,她明明知道,却又无力改变。青罗低声道,“只要你心里已经放下了,我去和太妃,你未必就一定要嫁给文崎哥哥。”
话刚一出口,青罗就知道,自己的是假话。果然,怀蓉淡淡道,“二嫂嫂这是和我笑呢。二嫂嫂昨儿还和我,太妃要把我嫁给文崎哥哥,连姑母和姑母家的两个妹妹都已经知道了。这会子想要悔婚,除非是我从这个家里出去,永远也不回来。”怀蓉的脸上生出一丝空洞的笑容来,“只是我现在,又为什么而离开呢?在哪里,也都是一样的。既然太妃希望我嫁给文崎哥哥,母亲想必也这样期望,我就应了就是。”
青罗知道也不能再劝,怀蓉现在这样,虽然叫人心惊,也觉得可怜,可究竟怀蓉心里还有一个郑姨娘,好歹好有个支撑。青罗昨日回来给怀蓉回话的时候,心里想过千百样更加难以面对的反应。如今这样平静,叫人略略松了口气,却又更觉得伤心了。青罗又瞧了怀蓉一眼道,“既然这样,我就去给太妃回话去。你在这里好生歇一会子,想必很快就会接了你出去了。”
青罗正要出去,怀蓉却叫住青罗道,“二嫂嫂慢走,我还有个请求。”怀蓉对青罗低语几句,等怀蓉完,青罗蹙了眉头道,“你当真要如此?我怕到时候,又生出许多是非来,更何况你这些日子想必精神也不济,这样岂不是给自己添了许多麻烦。”怀蓉笑道,“二嫂嫂不必管,我心意已定。这话迟早都要出来的,何必拖延着呢。”青罗想了想道,“你既然想清楚了,我也没什么话,我回头就去洗砚斋把你的东西拿过来。”
怀蓉了头,青罗便离开了擎雨阁。水面上起了一阵风,吹得青罗身上的衣衫飞扬起来,几乎触碰到了开的最近的花朵。更远处的紫薇花,被风吹来了最后的几瓣,梦一样的浅紫色,落在洁白的荷花瓣上,又滑落到了水里。背后亭子里的琴声又响了起来,与方才的一样,空荡荡地回响在水上,却又落在了人的心里。
青罗走上柳堤,万条青丝拂面,依旧是青翠欲滴的颜色,那风倒也不觉得凉了。翠墨从一株柳树后头转出来,见了青罗忙问道,“二姑娘是怎么了?”青罗摇头道,“这话还不便告诉你。你先去洗砚斋里,把去年七夕节,老王爷赏给二姑娘的那件月缎绣紫薇花的衣裳找出来,送到擎雨阁里来。衣裳送到了,你也不必出来,就留在这里伺候着二姑娘梳洗,等午间摆宴的时候,陪着她一起出来。”
翠墨讶道,“二姑娘也要去?只是家里的人,都还以为姑娘在山上修行呢。”青罗道,“这个我自然会安排,你只管在这里照顾她就是了。”翠墨见青罗不愿多,只好了头,又问道,“那姑娘这会子往哪里去?”青罗道,“总还要去一次染云堂,有几句话,要和太妃呢。”染云堂和洗砚斋同路,青罗和翠墨二人便一起往冬山处走。一路上青罗却一句话也不,翠墨见她不太高兴的样子,也就默默地跟着。
送走了青罗,怀蓉又在亭子里坐了一时,便起身往屋子里走。擎雨阁种了许多大叶的芭蕉里,光线略微有些晦暗,阴天里头,更显得暗沉沉的。怀蓉也没有灯,就这么又坐了一会子,听见外头淅淅沥沥,竟是又下起雨来。那蕉叶上将雨声更放大了,远处还有千百张荷叶上的雨,如同拨弄不断的琴弦。
怀蓉手里攥着一件衣裳,是早晨翠墨给自己送来的。洁白的缎子缝制成寝衣,一花色也没有,针脚却都被藏了起来,摸上去就像水和月光一样柔软。怀蓉一眼瞧见的时候,就知道这是母亲给自己缝制的。以为自己还在山上清修的母亲,唯恐自己过得不舒心,一针一线给自己做出来的。
青罗持家,虽不靡费,却也并不苛简,也许这缎子对于此时的母亲而言,已经不再像是幼时那样的难得。然而这衣裳里的心意,却与当年并没有什么差别。怀蓉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在自己孤身出于山寺之中的时候,每一季,母亲总是会想方设法托人给自己带来亲手缝制的衣裳。没有华丽多彩的外衣,总是这样的,素白平淡的寝衣,却用着她自己也仅有的最好的衣料,是最为细密而又温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