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吹动绯红色披风,把山丘顶上的娇小人影装饰得犹如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山丘下,威武的方形军阵给寂静的大平原蒙上令人敬畏的气氛。士兵们抬头望向高处的红色人影,万人军队里没有一丝杂音,任凭烈风从头顶掠过,发出“呼呼”嚎叫。他们在等待,等待高处的人影开口说话。
指挥官一身金甲,金属片虽然僵硬,却挡不住里边优美的女性身体曲线。女将军洪亮悦耳的声音回响整个平原,一串串陌生单词从她嘴里蹦出,强风吹起柔顺的黑发,她竟有一张东方人的面孔,而更让王玉婷吓一跳的是,这个人就是她自己。
王玉婷猛地坐起身,才发现刚才做了个梦,梦中的自己成了指挥军队的将军,还面对士兵演说,更为可怕的是,她竟能说一口流利的外语。有这样的梦全是那东西在作怪,王玉婷瞪了一眼枕边的卷轴,她恨不得把这个写满奇怪字母的东西扔出窗外。这些日子,安娜特每天逼着她学习上边的文字,不学就不给饭吃。威逼之下,王玉婷的迦太基语总算有了长足进步。
“玉婷小姐,您的父亲来了。”门外,老女奴放慢语速,向王玉婷通报。安娜特有特别交代,对王玉婷说话时要有耐心,慢慢说,重复说,直到她听懂为止。尽管这样,王玉婷还是木纳了。
“您的父亲在门外等您。”老太婆将她的话重复到第四遍时,屋里坐于床榻上的小姐才大致明白她的意思。
王玉婷“哦”出一声,跳下床榻,径直冲向豪华宅院大门口。自从来到新迦太基后,王玉婷已想尽办法告诉王重阳自己的住处,但王重阳却一直没有机会找到她。大胡子爸爸已在门外向她挥手,王玉婷加快步伐向他跑去。
忽然,门外急匆匆跑进一人,与王玉婷撞个正着。“没长眼睛呀!”傲慢的小姐用中文叫嚣。与她相撞的人身穿布衣,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两人对视一会儿,对方不解地琢磨着她的话语,在侍女引领下进入内院。最近总有些怪人来找安娜特,王玉婷已见怪不怪,不再去猜测对方身份。她到是对王重阳的来意很有兴趣。
“爸爸,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是不是手头紧?如果是这样,给你带点金碗银盘还是没问题,这些东西少一两件,里边的阔小姐也不知道!”
“你爸爸就这么不中用?今天有饭局,不去算了。”
“饭局?”王重阳带来的好消息使王玉婷的肚子打起鼓来。安娜特手下大厨做的佳肴虽然味美,但恶毒的安娜特总让她饱一顿饿一顿,现在总算遇上可以随便吃喝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爸爸――”她撒娇了,“你不带我去,你就不是我爸爸!”
王重阳花费大半个上午的时间找到这里,就是为了带女儿一起去。“不让你去,找你干什么?我是正常人,还没病。”
“我就知道爸爸有好处一定会想着我!先等等,我去拿点东西。”王玉婷小兔般地蹦蹦跳跳跑回庭院。没多久,背着黑色大背包出来了。从现代带来的小东西已成了她的随身物品。
“快点,‘光头佬’还等着的。”
父女俩亲密地靠在一起,快步奔向大街对面的阴森小巷。据王重阳说,那是条能与居阿斯汇合的近路。
王玉婷在门外撞见的布衣男人是城防军司令官马戈派来的信使。在汉诺家服侍二十多年的安娜特的奶妈赶走年轻侍女们,将信使引进中庭后面的偏厅中。高贵的元老女儿安娜特已在屋里等候多时,同在屋中的还有十几位议员打扮的男性官员,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位也已年近中年。距离安娜特最近的卡兰巴尔议员是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干枯的头颅略微低垂,毫无生气的雪白胡须稀疏地粘于下巴上,它们与议员的头发一样,快掉光了。卡兰巴尔议员事实上是位失意的政客,原本是元老院里的成员,后来被打发到这块新开辟的土地上担任所谓“元老院巡察代表”。
老议员不屑地瞥了一眼门外正向安娜特行礼的信使,已开始掉牙的嘴里不顾漏风,仍要沙哑的嘀咕出几句:“马戈也像我这老头子一样腿脚不利索了吗?竟然派个奴隶参加重要会议!招集会议时,他的呼声最高,现在竟然不敢赴约了!”
信使把怀中的信件交于安娜特。首席元老的女儿展开卷成筒状的文书,目光迅速扫过一排排文字。“尊敬的议员们,我们的城防军司令官是这样解释他的迟到的。”她大声朗读出信中内容,“美丽的、智慧无边的安娜特小姐,请原谅我无法参加您与德高望重的议员们的聚会,作为此次集会的发起者,我感到万般遗憾,也为错过一睹您绝世芳容的机会而感到万般遗憾。今天的会议对每一位期望和平与繁荣的迦太基人来说是愉快的,但有些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极力破坏爱好和平的同盟,以实现他们的疯狂梦想。诸位请当心那头老狮子的后代,刚长出棕毛的雄狮渴望用鲜血来祭奠它的爪牙。人即使再蠢笨,也不能往张大的狮口里钻,您说对吗?”
“各位议员,你们有什么意见?”安娜特念完信,把目光投向已经切切私语起来的议员们。
卡兰巴尔议员反应犹为激动,枯槁的老头儿想站起来,却又力不从心,只得踱着拐杖,敲打地面。“卑鄙小人!这么快就畏缩了!前两天他还为今天的聚会奔西跑呢!什么叫‘人即使再蠢笨,也不能往张大的狮口里钻’?他这是在骂我们蠢笨!我就知道他怕死!他……他……”一串咳嗽打断了老议员激愤的讲话。老头儿本就已经微驼的背弓得更厉害,全身在急喘的呼吸下颤抖。
“卡兰巴尔议员,您是老资格的议员了,请保重您的身体!”安娜特掂量着手里的信,叫奶妈捧来油灯,信件立刻在火焰里化为灰烬。“我们的城防军司令官人品还不错,至少冒着危险为我们通风报信。他在信中暗示,汉尼拔已经怀疑我们,可能会采取行动。诸位,会议还要继续吗?大门敞开着,如果你们中有人惧怕汉尼拔,随时可以离开,没有人会怪他。”
会议参与者们没有人出声,只有老议员卡兰巴尔嚷着要继续会议。
“好。诸位议员以无比勇气证实了对迦太基的忠诚。索西娅。”安娜特呼喊奶妈的名字,“屋外还有其他人吗?”
老奶妈阴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没有了,小姐。侍女们已被我打发到厨房和洗衣房去忙碌了。玉婷小姐刚才被她父亲接走,估计晚些时候才会回来。”
“很好。你带这位信使先生下去休息!”
“是。”
“不了,尊贵的小姐。主人吩咐过,送完信马上回去。”信使急着想离开。
他的话显然使安娜特感到不愉快。贵族小姐阴郁的神色让信使不敢再争辩,只得乖乖跟着老太婆离开。
“议员们,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安娜特让话题回到信使到来之前的进度,“安提贝尔议员,您说加迪斯驻军指挥哈斯德鲁巴已经带领军队去卡彼坦尼亚增援了。这个哈斯德鲁巴是吉斯科的儿子?”
“是的。吉斯科议员生前与您的父亲是同僚。哈斯德鲁巴继承了父亲的思想,是我们这边的人。”
“他去那儿并不是为了帮助汉尼拔的兄弟镇压暴动?听说自从哈斯德鲁巴抵达卡彼坦尼亚后,局势反而更加混乱了。”
“安娜特小姐的消息真灵通。”安提贝尔议员扬起浓密的白眉,感到意外。
“诸位离开迦太基太久,看来已经淡忘元老院密探的厉害了。你们已经向议会报告的,以及还未报告的,三十人委员全都知情。离开迦太基城的前一晚,伟大的汉诺,我的父亲把你们的阴谋全数告诉了我。”安娜特饮上一口加冰的冷饮,杯壁上冒着冷气,空气凝结成微小的水珠附在上面,像是金杯冒出的汗滴。议员中已有数人与杯子相似,额头上挂出水珠。
安娜特察觉到屋里渐渐紧张的气氛,继续说道:“议员们,尊敬的议员们,你们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迦太基人了,用得着在自己人面前紧张吗?不就是勾结卡彼坦尼亚叛乱的部落首领,以还给野蛮人想要得到的‘独立’为条件,利用他们给汉尼拔制造麻烦,迫使汉尼拔下台吗?这是小事。虽然你们对元老院有所隐瞒,比如谈判的细节,但元老院落原谅了你们,并对诸位的行动表示支持。元老院也希望伊比利亚的统治权回到迦太基人民手中,而不是被某个家族所把持。”
“元老院,甚至三十人委员会真的支持我们的所有行动吗?”安提贝尔议员将信将疑地问道,“元老院不会像三十多年前,对付桑西巴斯那样,在战胜敌人后,把我们扔进海里?”
“安提贝尔,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们是迦太基公民,迦太基利益的忠实捍卫者,只图报酬的拉西第梦人有什么资格与我们相提并论?”不等安娜特解释,顽固的老议员卡兰巴尔已用拐杖敲打地面,教训起后辈来。
三十七年前的第一次布匿战争中,罗马执政官雷基路斯率军登陆北非,蹂躏迦太基的领土,迦太基人为抵御外敌,请来拉西第梦人桑西巴斯作为将军。桑西巴斯不负众望,击败了罗马执政官,并解除了迦太基的危机。但是,由于这样伟大的胜利不是属于迦太基人,而是属于拉西第梦人的,迦太基统治者们感到颜面扫地,他们假装对桑西巴斯表示感激和敬意,派遣大船送他回国,然而却在途中把拯救迦太基的英雄抛进海里。
“诸位议员,为使你们安心,我向你们传达三十人委员会的意思!”
安娜特的老奶妈得到小姐批准,捧来一只木匣,扁平的匣子里放着张盖有印章的文书。安娜特小心取出它,让议员们传阅。
“这是三十人委员会给各位的保证。迦太基最具智慧的元老们不仅支持你们的行动,更希望你们能放手去干。如果伊比利亚的部落暴动扩大,元老院会立即以此为汉尼拔定罪,并在城防军指挥马戈与吉斯科的儿子哈斯德鲁巴中选出一位取代汉尼拔的位置;但假如事情泄露,三十人委员会也会力保各位,不会让汉尼拔伤害到你们以及你们的亲友。”
“听起来很不错。”议员中依然有人不敢相信元老院的承诺。
“还有人不信任元老院的好意吗?没有元老院的支持,这样的大事谁能完成?”
“安娜特小姐说得没有错,只有相信元老院。这也是为了消灭长久以来憎恨我们的巴尔卡家族。不能再犹豫了,卡彼坦尼亚的情况随时会起变化,我们必须催促哈斯德鲁巴快些行动。”卡兰巴尔议员极不耐烦地要求所有会议参与者联名给吉斯科的儿子写信。
安娜特收回元老院的文书,将它重新放回木匣。身后的议员正在商议信件内容,安娜特趁此机会偷偷摘下汉诺给予的图章戒指,把它一并放入盒中,让奶妈带出屋外。
信件很快在文采飞扬的安提贝尔议员笔下成形。议员们纷纷签上姓名,并用右手食指上的印章盖上属于自己的印迹。只有他们的联名信才能让吉斯科的儿子采取行动,现在除去未到场的城防军司令官马戈,所有人的姓名均被列在上面了,长长的一串署名比最重要的正文还长。安娜特觉得这更像是一份谋反人名单。
“安娜特小姐,就差您了。”
“我也得签吗?可惜,我没有能代表身份的印章。”元老的女儿遗憾地说道。
“有签名也行。”
“还是算了!没有盖印的签名不能算数。我没有担任公职,而且还是女人,不具备与议员们并列的资格。”
安娜特委婉拒绝,没有署上自己的名字,快速将纸草卷进木筒里。按照汉诺议长的吩咐,一旦阴谋败露,立刻烧掉元老院的文书,这样,汉尼拔抓不到元老院任何把柄,只能向无关紧要的小议员发泄了。而自己是女人,没有公职,所做的任何承诺是不具法律效力的,随时能推脱一干二净;即使被捕,汉尼拔能把议长的女儿怎么样呢?木筒被贴上封条,插入长翅膀的双蛇缠绕的信使节杖中。
“索西娅。”
“我在外面,小姐。”老奶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阴沉。
“信使先生已经休息舒服了?叫他来见我。”
“是。”
走廊里传出老奶妈渐渐远去的无力脚步声。
安提贝尔议员立刻明白了安娜特的意图,“尊贵的小姐,您打算叫马戈的信使为我们送信?”其余议员也全看向聪明的议长女儿。
安娜特扶着节杖,走向窗边。奶妈很会办事,就连后院也是空无一人的,青翠草叶迎着微风摇摆,一缕阳光射穿云层,花园里的叶片在它的关怀下变得闪闪发亮。沉默片刻,安娜特开口了:“我们的城防军司令官想要脱身,神告诉他――没那么容易!”光芒照上她的美丽面容,富有立体感的五官立刻在和煦阳光中拉出幽深暗影,宛如巧手工匠精心雕琢的细致脸庞被照得一半明一半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