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镜头,穿越过七八日的时间、两百多里地的空间;从广顺二年十一月底的常州“兰墟”,划到广顺二年腊月初七的苏州“沧浪亭”。? ?火然文 ?? ?. r?a?n?w?e?na`
“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钱惟昱看着面前一张亲从侍卫送来、由陈玑递入内院的密笺,略略看了一番之后,自嘲地撇撇嘴角。然后就真的如同他嘴上说的这般,看完就把密笺信手丢入了面前一个炖着东坡肉的小泥炉口子里。
火很小,只有几滴火星时时四溅起来,那封书函在炉口颤颤巍巍地晃悠了七八秒钟之后,才扛不住燥热被引燃了。烧起来之后,自然是干脆利落得多,很快便无法挽救了。
整个过程,一直坐在钱惟昱身边为他烹肉煲汤的蒋洁茹,一开始眼中闪过狐疑之色,想要伸出手去把信函抢在手里,免得钱惟昱冲动。但是脑中从小阅读《女训》、《列女传》的脾性休养,让她知道那样一个动作在敏感的时候说不定就会被定性为“妇人干政”。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蒋洁茹闭上眼睛,在心中对自己默念了几遍这句台词,觉得心平气和了一些,这才睁开眼。不过这个过程其外在表情是看不出变化来的,如果有不了解她的旁人在场,只会以为她是刚才观察菜肴火候的时候被木炭的烟迷了眼睛,自然而然地闭目恢复呢。
不过很显然,钱惟昱不属于“不了解她的旁人”。
“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么?那就直说好了。银霜兽炭要是都能烧出烟来、迷了你眼,那宫内监炭薪司恐怕早就被王叔治罪了。”
“哪有这般不堪~奴奴也只是担心殿下伤了神,不该奴奴知道的事情,也没什么操心的,奴奴只管打理好殿下的生意,照顾好殿下,便是本分了。”
“西边的金陵城,最近有些小热闹啊。钟皇后居然也不顾周宗家的女儿卧病在床,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遣了宫内礼官去纳采问名。这下一步,就该是纳吉占卜了吧。那周娥皇的八字与李从嘉究竟合是不合,便真要斋戒迁延那么些许时日么?便给个痛快就是。”
“什么?是周家小姐和……唐国的吴王李从嘉么?他们怎么可以……那,殿下您怎么办,哦不,奴奴的意思是,意思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究竟是何人挑唆?又是何人把这个消息泄露给殿下的?”
蒋洁茹闻言之后,震惊得不行。如果是放在原来,她也不会对着其中的因果关联看得如何透彻;无奈这几日,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殿下找李弘冀报仇,不光是为了报仇,也是为了干掉李弘冀之后,让周宗摄于南唐皇太弟李景遂的淫威,不敢下注”。因此此时此刻一听到任何与周娥皇的婚讯有关的消息,都能立刻往阴谋论上扯。
“还能是谁泄露给孤的呢,无非就是常州城里那个洗干净了脖子求孤提前几个月去割了他脑袋的不知死东西。他虽然嫌弃活的久了,想早点自杀;孤却有好生之德,让他的狗头在脖子上多寄几个月吧。”
“李弘冀?这怎么可能?这得绕多少道弯子?”
“不管多少道弯子,这个计策好歹对李弘冀没啥坏处。而且一旦成功了,不但可以把孤逼出来,只要常-苏之战比淮南、两湖战场先爆发,他李弘冀自然可以掌握唐国更多的兵马。以他的野心,说不定还想着借此拥兵自重的机会,不仅要退敌,还要顺手对他叔叔下手呢。”
“那殿下……难道就真的不应战了么?周小姐怎么办?”
“不应战。只要等三个月,李重进的大军南下了,他李弘冀就是三头六臂多几倍兵力,一样了账了。我钱惟昱尤其是能够被一个女子作为筹码的要挟所胁迫的。”
蒋洁茹听了,贝齿轻咬着嘴唇,在那里暗暗用力,一副复杂而又凄苦之情在腹中柔肠百转。喜的是,殿下竟然没有把那周家小姐看得太重,以至于重美人,轻社稷;苦的则是,殿下那句“我钱惟昱又岂是能够被一个女子作为筹码的要挟所胁迫的”——这句话里面的女子,自然既包括周娥皇,也包括她蒋洁茹了。
说不定有朝一日,她蒋洁茹遇险的时候,别人用她来要挟殿下,殿下定然也会非常干脆地“毒蛇入怀、壮士解腕”一般把她抛弃。一想到这里,蒋洁茹就暗暗气苦,可是又忍不住不争气地反思:“若是有歹人挟持了奴奴去威胁殿下,奴奴本就该自己自尽,又怎好连累了殿下呢?”这么一想,倒是脑洞大开,浑然真的遇了什么不堪的事情一样,泪水扑簌而下。
钱惟昱见好端端几句就事论事的话,居然让蒋洁茹撑不住垂下泪来,不由得对对方偶尔失控的多愁善感好气又好笑:
“你急什么?何况,自古婚姻之事‘天子一年、诸侯半年、大夫三月、士一月’。就算李弘冀在钟皇后背后怂恿、装什么兄友弟恭,难不成钟皇后还能不要皇家体面?按照如今李从嘉的吴王身份,哪怕比照诸侯之礼,从纳采到成亲,也有半年之久。半年之后,天下会如何,还没人知道呢。孤今日不答应,难不成便是弃师姐于不顾了不成?”
“若是那般,等到李从嘉和周家大小姐定亲之后,殿下难不成还能去抢亲抢回来么?那般置殿下自身及我国宗室脸面于何地?置南唐宗室与周家脸面于何地?”
蒋洁茹知道自己这个主子是个不拘礼法的撒漫之人,说得好是颇有名士风度,但是有时候因为太满不在乎了,难免说出一些不着调的话来。当下,见钱惟昱略微安静了一些,也不再反驳自己,蒋洁茹便趁热打铁继续细声细气地劝说道:
“奴奴不敢干政,更不通兵事。该如何做全凭殿下裁处。不过,怒怒是怕殿下一时气急,矫枉过正——那李弘冀锋芒外露,自以为天下英才少年,莫过于他,自然有些眼高于顶的毛病。而殿下早年虽然多有用兵制胜的经验,外人却只传诵水丘昭券老将军的帅才之名,殿下之能则多隐没不闻。
故而,不管殿下治军用兵才能与李弘冀相比孰优孰劣,单是‘示敌以弱’上,殿下便是有心算无心了,如善思巧谋,这一点果有可用之处,未必不当一用。”
“未必不当一用?”
钱惟昱此前因为被人暗算,虽然表面上很镇定,但是要说内心不窝火那是不可能的——谁能在别人拿着自己内定的女人威胁自己的时候还平心静气呢?能够稳住自己的表现,明面上不表现出来,就已经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色”的大勇之辈了。
所以,在面对李弘冀的招数的时候,钱惟昱下意识就有一个抵触和逆反:李弘基希望促成的事情,那就偏偏不能让他如意!再加上他本身天性凉薄冷血,也就定下了不予理会的处置原则。
但是,听了真正心平气和的蒋洁茹这番话之后,钱惟昱却顿时觉得醍醐灌顶、拈花顿悟一般:李弘基希望实现的目的,并不是自己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才能攫取最大化的利益的。自己需要的,是冷静的分析,究竟是将计就计并且加点料修饰一下对自己利益最大化,还是直接坚壁清野不为所动利益最大。
当然,想到这一步,也不过只是打开了一个思路的方向、打破了原本惯性思维的壁垒。具体的事情,还需要和水丘昭券、林仁肇等将领好生密谋一番。
钱惟昱深呼吸了几口,让自己略带少年锐气的心性冷静下来,争取不带任何感**彩地去评价这个问题的利弊。须臾,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对蒋洁茹说到:“为什么要阻止孤,你是知道,给孤留下‘干政倾向’的印象的话,对你一生都不是好事。”
“可是奴奴也知道,如果奴奴一开始没有起那份好奇之心也就罢了,但是若是奴奴今日与闻了周大小姐的遭遇,奴奴却不劝谏殿下冷静的话,那么周小姐万一有个好歹,殿下会恨奴奴一辈子的。”
“嗤,难不成,孤会如此是非不分。日后以为你是嫉妒娥皇,这才不出言、见死不救的么——”钱惟昱淡然哂笑了一声,不过谁也不知道这声哂笑之中有几分真心,不过他旋即就把这份尴尬揭过了,长叹着说道,“看来又有得忙活了,这便得召见水丘老将军和林将军,好生谋划一番了。”
一边说着,钱惟昱振了一下衣摆,沿着沧浪亭前的九曲木桥缓缓踱过湖面。留下蒋洁茹一个人留在亭子里,怅然若失地对着一锅已经没有人去喝的煲汤缓缓地、无意识地扇着风。最后那一句话余音袅袅,在湖面和假山的掩映约束之下久久不散。不过,钱惟昱最后那句话与其说是自言自语,还不如说是说给蒋洁茹听的呢。
……
到得前堂,钱惟昱便命如今的侍卫亲兵统领源赖光去传令,把水丘昭券、林仁肇、顾长风、司马球和孙显忠五名将领尽数召集过来,有要事相商。命令须臾便达,五将很快就到沧浪亭来拜见了钱惟昱。钱惟昱与诸将密谋许久,直到当日金乌西沉,才算是散会。
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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