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生站直了身子,全身骨节立即一阵“劈啪”作响,肌肉也在不停的窜动、鼓起,几乎要将衣服都撑破。
这是二十五年寒暑不侵苦练的结果。
他练的是十三太保,虽然还未大成,并不能真个刀枪不入,但普通人要想伤他,却也绝不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
王重生站直了身子,回首扫了他这些兄弟一眼,大笑道:“打架我还没有输,你们激动什么,看我先将他这颗脑袋打成肉饼,我们再回去好好庆祝一下。”
孟轻寒道:“你有把握?”
王重生大笑,道:“我有,我当然有,因为我的胆子是铁打的,身子也是铁打的,而你却是肉做的。”
孟轻寒沉默了许久,才断然道:“那好,你跟我来。”
王重生目光四下一扫,道:“这地方就很不错,不管你我两人是谁死在这里,都不用担心尸体被野兽糟蹋,我的这些朋友都会安排好后事。”
孟轻寒淡淡道:“这地方不好,后事你也不用担心。”
王重生道:“为什么不好?”
孟轻寒目光扫了这群少年一眼,冷冷道:“这里的人太多,你若死了,他们一定会动手,买你命的人只付给我你一人的价钱,所以我不想多伤无辜。”
站在王重生身后的那群少年立即又起了一阵骚动,不少人又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王重生霍然回首,双目四下一扫,厉声喝道:“这一战不管我是胜还是败,你们都只许看,不许动,谁敢妄动一下,我就先挤出他的蛋黄来。”
他放缓了声音,接着道:“别忘了你们家里还有妻儿老母,我却只是孤身一人,我一死百了,但如果你们死了,你们的妻子儿女怎么办?”
人群低下了头。
其中一少年道:“大哥,我们人多势众,和他拼了,就算他长着三头六臂,也不见得就打不过他。”
王重生笑了笑,道:“你们如果真拿我当你们的大哥,那就听我的话,好好做人,我若不幸死了,你们记得过年过节时,带着几壶好酒来浇在我的坟头,就当我喝了你们的喜酒,就也不枉了你我结识一场。”
他淡淡笑了笑,接着道:“何况我还不一定就会输,这些话都是多余的。”
孟轻寒冷冷看着他,道:“现在你安排好了,那么你就可以放心去死了。”
王重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很有把握。”
孟轻寒冷冷道:“没有把握,我又怎么会来?”
长夜更深,黑暗的巷子也不知有多深,从这里看过去,巷子的尽头依然还是巷子。
他们一前一后,也不知转过多少个弯,走过多少户人家。
王重生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不是铁打的,这条命也根本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孟轻寒顿住脚步,道:“哦?”
王重生笑了笑,道:“其实我这条命已经是沈双飞的了。”
孟轻寒显得有些意外,道:“你已经知道了我是谁?”
王重生又笑了笑,道:“我当然知道,你刚才在太白楼打跑黑竹竿,我就得到了消息,我和沈双飞本来约在这里见面,却没想到来的是你。”
他显然也并不是糊涂蛋,他的兄弟显然也已经打入李万成的手下。
孟轻寒默然半晌,才道:“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留在这里,难道你真的要等别人来割下你的人头?”
王重生淡淡道:“你们的事我虽然并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欠沈双飞一条命,而他却欠你一条命,所以我不走,我可以替他还给你。”
孟轻寒没有说话,忽然转身掠上街道旁人家的屋脊。
最高的屋脊有七丈高下,站在这里附近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尽收在他眼底。
他没有秘密,他杀人也不是秘密。
但他杀人不是给人看的,这一次更绝不能让别人看见。
王重生也跟了上来,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道:“难道你真的要杀我?”
孟轻寒目光四下一扫,确定附近无人,这才淡淡道:“当然,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
王重生酒意已醒了五分,但他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孟轻寒转身面对着他,突然又道:“从现在开始,你最少要死五个月。”
王重生想了想,好像有点懂了,却还是不太懂。
孟轻寒道:“棺材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就在城外的乱葬岗。”
王重生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装死?”
孟轻寒点点头,道:“所以你一定要保证消息不能外泄,否则纵使我不杀你,别人也一定不会放过你。”
王重生眨了眨眼睛,道:“棺材里是不是还有些什么特别的东西?”
孟轻寒道:“棺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人。”
王重生道:“他们是死还是活?”
孟轻寒道:“当然是活的,否则我何必来找你,可是有人不想让她们活下去。”
王重生道:“你花了这么多心思,费了这么大力气,是不是一定要让她们活下去?”
孟轻寒点了点头,慢慢道:“她们绝不能死,所以你一定要替她们找一个安全秘密的所在,除了我们,决不能再让第二个人知道。”
王重生的眼睛亮了,道:“现在城里的人都还在熟睡,我们可以先把棺材抬回去,等明天我就替自己风风光光的办丧事。”
孟轻寒点点头,慢慢道:“你也不妨大办特办,闹得满城的人都知道。”
王重生道:“这样一来,人人都知道我已经死了,谁也不会怀疑到我,更不会有人来找我的麻烦。”
孟轻寒道:“不错,你一定要死,因为谁也不会想要去打开棺材去看一个死人,更不会有人去找一个死人追查他的行踪。”
王重生笑了笑,道:“更何况我是死在你的手中,别人一定会认为这是你和李万成交换的条件,你替他杀了我,他替你藏起两个人,别人就算怀疑,也一定会是去找他,倒霉的也只会是那个王八蛋,谁也想不到其实你是和一个死人做的交易。”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这本来是件很简单的事,只不过孟轻寒做的比较复杂而已,为的就是蒙蔽别人的眼睛,只是谁也想不到孟轻寒会想出这个法子。
王重生笑道:“我本来就在奇怪,以你的性格,为何下午在太白楼闹得满城风雨,原来只不过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
孟轻寒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我不能不特别小心,因为这些人都是老狐狸,他们的手段也实在太过毒辣,一个不小心就前功尽弃。”
王重生叹了口气,道:“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为何一定要和她们过不去?”
孟轻寒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南宫熬,百斩道人,白马公子,还有一只凤凰。”
他没有说出逍遥公子的名字,因为他不想让王重生太过吃惊。
可就这几个人的名字,已经足够让一个铁胆的人也吓破胆子了。
王重生凝视着他,道:“这些人不想让她们活下去,你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些人。”
孟轻寒没有否认,要想柳青青和孩子活下去,他就必须要杀死这些人。
不是这些人死,就是他死。
生与死之间,往往就只相隔了一条线,这其间他没多余的考虑,也绝没有更多的选择。
王重生忽然又叹了口气,道:“我当然也用不着再怕他们,因为我已经是个死人,死人是不用担心任何事的,可你将她们安排好,是不是就要走了?”
孟轻寒缓缓点了点头,目中闪过一丝萧瑟之意。
王重生看着他的面上的神色,慢慢道:“你当然要去找他们,因为你必须让她们活下去,但是你可有把握对付这些人?”
孟轻寒俯首凝注着手里的刀,没有说话。
无论什么人,要想杀人,首先自己就应该准备死,因为杀人和被杀的几率都是一样的。
王重生也俯首凝视着他的刀,忽然又笑了笑,道:“我这句话问得实在多余的,应该担心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我们,五个月后,说不定他们的人头都已经不是长在他们的脖子上了。”
孟轻寒抬起头,迎着冷风,木然遥望着远处。
远方一片黑暗。
虽是黑夜,但也有月光和灯光,可是灯光也有照耀不到的地方。
黑夜不在天地间,黑夜在他心中,黑夜在他眼中。
他眼中看不到一丝丝的光明。
黑夜的阴影下仿佛站着一个人,正对着他微微而笑。
萧雨衣!
她的眼波是那样的温柔,默默地注视着他,仿佛在告诉他:只要他想做的,就去做吧,她一定会坚强的守在这里。
然后她的眼神变了,变得那么的凄凉哀怨,仿佛在质问他,为何要将她抛弃在哪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他的耳朵里仿佛也听到一声声艰涩的咳嗽声和那爽朗的笑声。
沈双飞是不是也在责怪他?
他们是不是都在黑暗中默默的凝望着他?他们是不是还有些什么话是想告诉他的?
他的刀漆黑,眸子也漆黑,漆黑到足以隐藏他心里所有的痛苦和哀伤!
孟轻寒紧紧握着手里的刀,道:“有时我也希望自己和猫一样,能有九条命,因为要对付这些人,一条命实在太少了。”
这里群山合抱,地势却是极低。
所以外面虽然已是寒风凛冽,这里却还是温暖如春,就好像是上天故意要在这充满了血腥的大地上留下的一片人间净土。
在别的地方早已枯萎凋零了的奇花异草,这里却还正开得欣欣向荣,红的、黄的、紫的,满山遍野都是,放眼望去,但见各种叫不出名的鲜花争相斗艳。
就连那从山上飞泻下来的一道泉水,似乎也比别的地方更清冽甜美。
一踏上这片土地,就连满身疲惫的孟轻寒,都似已经变得痴了。
这里就是个世外桃源,一切都显得和外面的世界完全不同。
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他就痴痴的站在这里,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种地方。”
王重生凝视着那风中袅袅的炊烟,缓缓道:“这里只住着本地的住户,除了我之外,他们从来也不跟外人打交道,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走出过这里,所以,直到目前为止,你还是第一个踏上这块土地的外来人。”
这里只是一个小山村,只有几十户人家,缪缪落落的几十座房子,坐落在大山的深处。
山脚下的泉水旁有一栋小木屋,屋外围绕着一丛笆篱,笆篱上缠绕着一丛青藤,青藤上开着从未见过的,五颜六色的叫不出名字的花朵。
王重生远远的看着笆篱青藤上开着的花朵,眼睛里就充满了柔情。
到了这里,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淳朴的乡下人,和城里那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完全不一样。
王重生指着那栋小木屋,淡淡笑了笑,道:“那屋子就是我亲手盖的,如果一个人一定要有个家,那也许就算是我的家了,但从今天开始,这里也就是你们的家。”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过这里,屋子里的灰尘一定已经有三寸厚,我先去打扫打扫。”
孟轻寒的心里仿佛也有很多感触,他刚从木屋走出来,出来时柳青青和孩子已经睡了。
“你可以安心呆在这里,好好的将身子养好,也不用担心他们,绝不会有人能够找到这里来。”
“你呢,难道你要走?”
“我不走,我也要在这里留几天,陪陪你们。”
他本来并不习惯说谎,因为他认为无论是那种谎言,最终都会伤害到人,可是这次,他说的却全部都是谎话。
这虽然是善意的,但却也是他平生仅有的一次,因为他不得不走,他害怕自己一天比一天软弱,害怕再也没有举起刀的勇气。
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没有了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了勇气。
无论什么人,无论他本来多有前途,若是长久习惯安稳的生活,他也都会变得软弱,变得碌碌无为。
胜利和舒服的生活当然是每个人都想要的,但这种人永远也只是温室的花朵,永远也是长不大的,一点点风雨的就很有可能让他们迅速枯萎下去。
痛苦和磨难的滋味虽然并不好受,但却能磨练人的意志。
胜利和舒服的生活也并不真的能让人觉得满足,苦难也绝不是为了打击,而是为了让你成长,让你证明自己,只要你没有在苦难面前止步,那么你迟早总会发现,你的人生绝不是一片灰暗。
孟轻寒站在泉水旁,看着山脚下的奇花异草,长长的吐出口气,道:“这里是个好地方,有花有果子,有清泉,还有如此善良的人家,一个人到了这里,能够在这里安安静静的住上一辈子,一定是个很有福气的人。”
王重生勉强笑了笑,道:“我本来也是个有福气的人,是在这里长大的,本来也可以在这里平平安安的活到老。”
他沉默了许久,忽又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是在这里出生,自从张开眼睛看到这地方,就爱上了它,以后每当我在外面觉得厌烦、疲倦了的时候,我就会来到这里,静静的呆上一段时间,就会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因为到了这里,就什么事也不用忧虑,也不会有外面的那么多烦恼。”
孟轻寒也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为什么不在这里永远的住下去?”
王重生苦笑道:“这也许是因为我天生就是个贱骨头。”
他指着木屋前的篱笆,道:“你有没有看到篱笆上的那一片青藤,一年四季都会开一种七彩的花,叫做情花,那本是一个眼睛大大,辫子长长的女孩子种的。”
孟轻寒点点头,他看见了,道:“现在她的人呢?”
王重生没有回答。
他已经不必回答!
他的眼睛已经朦胧,泪水虽然并未滴落下来,可那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木屋依旧在,篱笆依旧,情花也依旧争艳,也许到了冬季来临的时候,它也会枯萎,但等到了明年春风吹过的时候,绿叶也还会重新长出来。
可是,木屋的女主人却已经随着风而消逝,并且永远也回不来。
春去春会再回来,她盼望的人还未归来,她的人已经永远的消失在风中。
他本是个铁打的汉子,宁可流血,也不愿意留下一滴泪,可是在这一刻,他的泪终究还是滴落在地。
屋子里只要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无论他们多么贫穷,无论这屋子多么的简陋,这都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这是个家。
任何一间屋子,都能算是个家,因为这间屋子是属于你自己的,只有在这里你才能感受到家的温暖。
就算你在外面累了,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委屈,只要回到“家”,你就能解开心结。
无论你是生了病,还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这个“家”永远也不会嫌弃你,永远也不会改变,这就是“家”的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