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犯美江的表现，令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活着的死刑犯的苗东平大为震惊。他没有勇气再看往付美江的方向看。没等其他人起身，他就逃也似地第一个冲出了会议室。他甚至没有等周大信他们出来，一个人快步向电梯走去。

　　周大信、谢孝温和花蕊他们追了上来。

　　所长跑步上前，抢先一步按住了电梯下行按钮。电梯门开了，苗东平进了电梯，其他人跟了进来。电梯门关上，迅速下行。

　　没有人在电梯里说话，空气异常凝重。

　　出了电梯，苗东平问跟上来的三江中院院长：“付美江还能活多久？”

　　院长回答：“高法已经下来对他进行了第二次提审，按照惯例，死刑执行命令可能很快会下达，具体时间我们无法确定。”

　　苗东平问：“能等到蟹岛PX项目建成竣工吗？”

　　“估计很难。”法院院长回答。“因为付美江一审判决之后没有上诉，案件自动进入二审程序后他仍然没有进行辩护。因此，按惯例，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复核时间会比上诉的死刑案件要快。据我了解，现在离蟹岛PX项目竣工还有七个月，时间太长，估计拖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加上，付美江的案子一直是省高院在直接抓，所以，有些情况我们并不掌握。”

　　一群人簇拥着苗东平向看守所大铁门走去。

　　苗东平问：“官杰书记最近是怎么安排的？”

　　检察长回答：“他让我们把三江政法委组织公检法司讨论的最新意见，向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检察院反映。”

　　“有结果吗？”苗东平问。

　　中院院长回答：“没有。”

　　苗东平问：“付美江的一审是三江中院？”

　　中院院长回答：“付美江案件的一审，是在三江市政法委直接领导下进行的，应该考虑和能够考虑的，我们都考虑了，最后，经过审判委员会集体讨论，并以无记名投票方式，依法决定对付美江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改判死刑立即执行，是在案件自动进入死刑复核程序后，由省高院作出的。”

　　“省高院二审直接改判他死刑？”苗东平问。

　　中院院长回答：“是的。这种直接改判的情况比较少见。”

　　苗东平问：“改判的理由是什么？”

　　中院院长说：“三条，一是作为国有企业重大项目负责人，受贿数额巨大，影响恶劣；二是拒不认罪，毫无悔改之意；三是报复杀人，手段残忍，虽有自首情节，但不符合依法从轻判决条件，应当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苗东平问：“蟹岛PX项目不是有民营企业大龙集团参股吗？怎么说是国有企业？”

　　中院院长回答：“付美江是政府派去代表国企三江化工集团参与项目的，按高法的司法解释，应当参照国有企业管理人员犯罪执行。”

　　苗东平点了点头：“哦。”

　　检察长说：“付美江拒绝承认受贿和杀人，坚称自己无罪，而且拒绝法院指定的律师为他辩护。”

　　苗东平问：“有没有可能，他真的是无辜的？”

　　检察长回答：“罪犯拒不交代犯罪事实，只要证据确凿，可以零口供判决。付美江的案子是省公安厅刑侦总队和经侦总队联合侦办的。从案件卷宗看，受贿证据确凿，杀人事实清楚。案件侦结后，我们三江市检察院被指定为公诉机关，我们接手后，多次提审付美江，但是，他拒绝回答我们提出的任何问题，不愿意配合，所以，我们完全是按照省刑侦总队侦结后的案情，对他依法进行公诉的，最后法院以零口供判决他罪名成立。”

　　苗东平问：“是什么人向付美江行贿？”

　　检察长回答：“欧洲一家向蟹岛PX项目提供设备的公司。”

　　“行贿多少钱？”苗东平问。

　　“一千万美金。”检察长回答。

　　“一千万美金？”苗东平马上联想到了尚官杰那一千万美金。

　　“是的。”检察长回答。

　　苗东平问：“钱存在哪儿？”

　　检察长回答：“瑞士一家银行。”

　　“哦。”苗东平点了点头，看来，付美江的一千万美金和尚官杰的一千万美金应该有联系，于是，他问道：“向付美江行贿的是一家什么公司？”

　　“不是直接设备生产商，是一家中间商。”检察长回答。

　　“这么大额的设备采购不直接和设备生产商打交道，去找一家中间商？”苗东平问道。

　　“可能便于操作。”检察长回答。

　　“操作？什么意思？”东平不解。

　　“就是为了方便提出那一千万美金。”检察长回答。

　　“查到这家中间商了吗？”苗东平问。

　　“这家中间商是为这一单设备采购专门成立的，合同执行完毕就注销了。这家公司设计得很复杂，先是在维京群岛注册，然后变更到加拿大，接着在美国和一家投资公司进行了股权置换，最后在法国戛纳落地，在瑞士实施了上述设备采购。”

　　“什么人把他搞得这么复杂？”苗东平问。“就为了那一千万美金？”

　　“据国际刑警组织通报，这家公司在蟹岛PX项目的一单设备采购上，一共虚增了两千万美金。”检察长说。

　　“还有一千万美金呢？”苗东平有联想到了尚官杰的那一千万美金。

　　“转到了另一家瑞士银行，由于瑞士银行监管的原因，他们拒绝提供客户名单。”检察长说。

　　“美国FBI因为追查富豪偷漏税，他们正在和瑞士政府谈判，逼迫瑞士银行提供客户名单。”法院院长接过检察长的话说道。

　　“是吗？”苗东平想起，他在马学东办公室里听到的，尚官杰那一千万美金，就是美国查税被查出来之后，提交到中国有关部门的。

　　“据说，瑞士银行很快会屈服美国的压力，提交客户名单。”检察长说。

　　“会吗？”苗东平问。其实，他已经从尚官杰被查中知道瑞士银行已经屈服提交了客户名单。

　　“美国人的强势和霸道，瑞士估计很难抗得住。”检察长说。

　　“怎么没有继续追查这家中间公司？”苗东平问。

　　“官杰书记一直在请求北京和省上追查这家公司，但是，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有查到这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到底是什么人在幕后控制。”

　　苗东平和跟着他的一群人向看守所大门快速走去。

　　“可能还得辛苦你们继续追查这家中间公司。”苗东平说。

　　“我们等你的指示。”检察长说。

　　“听说官杰书记对付美江这个案子作过一些指示？”苗东平问。

　　检察长说：“官杰书记认为付美江无罪。”

　　苗东平问：“为什么最后结果与官杰书记要求的差距这么大？”

　　中院院长连忙说：“在付美江这个案子上，我们和检察院一样，按照官杰书记的指示，和市委是保持高度一致的。但是，毕竟事实摆在哪儿，一审我们尽力判了付美江死缓。省高院改判后，我们和检察院立即向省高院、省检察院提出了我们的意见，但没有被采纳。现在，我们和检察院仍然在按照市委的意见，为保住付美江的命做最后的努力。”

　　苗东平问：“是不是很渺茫了？”

　　检察长说：“看来是这样。”

　　一群人跟着苗东平走出了看守所大铁门。

　　“谢谢你们做的工作。”苗东平和检察长、中院院长、看守所所长一一握了握手，和周大信、谢孝温、花蕊坐上车，离开看守所，向山下开去。

　　车里，三个人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死刑，太残忍了！”实在憋不住的花蕊打破了沉默。“我难以接受。”

　　“我的心情很沉重。”谢孝温叹息道。“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周大信说：“我和你们一样，见一次付美江，难受一次。”

　　“大信，请你安排马上印刷付美江写的PX常识，”一直沉默不语的苗东平突然对周大信说道。“尽快免费向全市市民发放。”

　　“好的，我立即安排。”周大信说完，立刻拨打了三江印刷厂厂长的电话，要他半个小时之后赶到市委宣传部接受紧急任务。

　　“孝温，”苗东平对谢孝温说。“我想看看付美江写的PX知识介绍手稿。”

　　谢孝温说：“我马上请检察院给我送来。”

　　“小蕊，请给我整理一份付美江的材料，包括他案子的材料，”苗东平对花蕊说，“越详细越好。”

　　“好的，我马上去准备。”花蕊答道。

　　“太不可思议了！”苗东平说。“一个面对即将到来的死刑，还在为项目操心的学者，一个不停给翻资料的警察彬彬有礼说谢谢的人，怎么可能行凶杀人？”不知道为什么，苗东平突然想到了那个在上断头台时踩到了刽子手的脚，还向刽子手鞠躬说对不起的法国皇后。

　　“现在不需要我们回答，尚官杰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付美江的命了吧？”花蕊问道。

　　苗东平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谢谢你们安排我今天来见付美江。”

　　对死亡的恐惧，可以用表情来掩饰；对生的渴望，却不经意间从眼神里流露了出来。就在付美江看向苗东平的那一瞬间，苗东平突然决定了：一定要像尚官杰一样，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付美江的命，至少要尽一切可能让他活到年底三江换届选举，活到他卸任三江代理书记离开三江，活到蟹岛PX项目建成投产！活到……

　　看来，此次代理三江市委书记之旅，远比他苗东平想象的复杂艰难，甚至是血腥残酷。

　　那么，是谁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是在他面前肆意张狂的年阿大？还是隐藏在幕后的年大龙？还是深藏在他们背后的更高层……？

　　真是迷雾重重啊！

　　（第三十二章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