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那不过是个试图迷惑你的谎言?”
寇米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也或许那是个真正的警告。”凯立安说,冰冷的语气之中燃起怒火,唾弃着自己突然间的软弱,“还有,别再把斯科特叫做‘你的哥哥’——他不是。我是一条龙,而他不过是一个人类!”
“……也许你该更相信你的哥哥。”寇米特却坚持着那个称呼,十分认真地告诉他,“虽然我认识他的时间不长,但无论他被人如何称呼,斯科特?克利瑟斯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凯立安惊讶地看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相信他会完全是无辜的吗?在你遭遇了这一切之后?你怀疑科帕斯?芬顿,却依旧相信斯科特?”他问,“‘我相信斯科特很可能就是危机的源头’——这可是你自己说过的话!而现在你却告诉我,‘相信你的哥哥’?”
“斯科特和科帕斯……他们是不一样的。”寇米特犹豫了一下才回答,“科帕斯就像是一个穿着全身盔甲的骑士,从头到脚无懈可击,在战场之上所向无敌,却从来不曾掀开自己的面甲,让人看清他的面孔,有时你会觉得那身盔甲之下根本是空的……而斯科特,他是触手可及的血肉之躯,坦坦荡荡,毫无掩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你甚至能感觉到他燃烧的生命所散发出的热度……即使那火焰太过明亮而无法直视,也仍是真实的。”
“但愿你在被火焰吞噬的时候还能欣赏他的真实。”凯立安冷笑,恼怒地驱赶着脑子里那个不由自主想要点头的、另一个自己。
寇米特伸手移开火堆上开始冒出青烟的晚餐,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你很生气,我看得出……”他说,“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问得随意,反而让凯立安失去了戒备。
“他骗了我。”年轻的冰龙呆呆地看着火焰,喃喃低语,在凛风要塞黑暗的地底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时铺天盖地的怒火其实早已渐渐退去……但不曾熄灭。
或许永远也无法熄灭。
“他做了明知我不可能原谅的事……却连也一个解释也给不出。”
连他自己也没察觉,那带着愤恨的语气里有了更多的无奈与委屈,让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抱怨。
“人们难免会撒谎,”寇米特叹气,“但说到底,谁也不可能完全违背自己的本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斯科特是个什么样的人——连莉迪亚也只能含含糊糊地告诉你‘他不得不如此’,否则你根本不会相信,不是吗?”
凯立安闷声不响地低着头,听着牧师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继续:
“当我说他‘值得信任’的时候,并不是说他就不会做错任何事,也不是说他做错的事就一定值得原谅,而是说,我相信他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并且会竭力去做正确的事……如果他因为什么原因而走错了方向,你可以责备他,阻止他,用尽一切方法把他拉回来,甚至让他受到应得的惩罚……但不该放弃他。”
视线中划过一道黑影,寇米特扔给他一块外焦里嫩,半生不熟的烤肉,冲他微微一笑。
“不过也许用不着我告诉你这些……”他补充,“就当这是在说服我自己吧,因为显然你不可能放弃。”
凯立安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却没什么气势。
他的确用不着别人告诉他这些——他也的确不可能放弃。但他无法解释地轻松了许多。
“所以,你是觉得能从科帕斯那里挖出些跟斯科特有关的消息?”寇米特问他,“我得告诉你,那可不比从斯科特那里逼出一个解释更容易。”
“我知道。”凯立安回答,“我也并不想听他说什么……我只需要看到一些东西。”
他只需要得到一些证明。
在特拉维斯意外地提起“安克兰”那个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名字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盲目地无视了多少对一条龙来说本该显而易见的东西。
人的确会说谎……但力量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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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他们顺利到达希德尼盆地的边缘,隐藏在山间一个狭小的岩洞里。
距离庆典还有两天的时间,依旧有络绎不绝的人群从四面八方赶向神殿。安克坦恩尚未结束的战争,正待播种的田园,似乎全都被那些虔诚的人们置之脑后。
寇米特有时会攀上高处的岩石,远远地眺望那旷野中的神殿,神情恍惚。命运如此难以捉摸——如果没有那一次心血来潮的捕猎,他不会发现那个隐蔽的村庄,那么此刻,他该是这场期待已久的庆典中最受尊敬的人之一,而不是站在这里,唯恐被他曾经的同伴们发现。
他甚至不知道那其中有多少可以信任……几个月前他才刚刚见证了八个热情的年轻人被承认为耐瑟斯的牧师,其中至少有三个不会站在他这边。而在这之前,耐瑟斯的牧师算上斯科特也只有六个,除了几次短暂的聚会,他们之间并不熟悉——老实说,他认识最久的就是科帕斯。
内心深处他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科帕斯真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正直而公正,希望他真的对那血腥的祭祀方式毫无关系……但他也知道那希望有多么渺茫。
他不是杜鲁那样的年轻人。早年的经历让他能够冷静地面对现实,但这种滋味并不好受——最好的情况,圣职者之中有一部分违背了他们的誓言和信仰,用邪恶的方式寻求更强大的力量;最糟的情况,他十几年的信仰,他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为之奋斗的一切,都不过是个谎言。
……而他的力量从何而来?那些所谓“神赐之力”里,是否早已浸透无辜者的鲜血?
一生之中,即便是在失去家人与爱人,抱着酒瓶颓废度日的时候,他也从未如此彷徨。
但相比而言,他宁可面对最不堪的真相,也不愿惘然无知地被欺骗与利用。
他不会后退。
庆典当天,寇米特换上了他的白袍——崭新的,从未穿过的白袍,在光线昏暗的洞穴里白得像雪一般微微发光。
凯立安站在洞口,沉默地看着他。
“……如何?”寇米特挺起胸,将双手交握在身前,摆出一张神情肃穆的脸。
“……太小了。”凯立安一脸嫌弃地评价那紧裹在他强壮的肌肉上的白袍。
寇米特哈哈大笑,笑声里却有几分失落。
“我一直带着它。”笑声停下时他叹着气,垂头看那的确并不合身的袍子——虽然他很想说服自己他长的都是肌肉,但他的确比五年前收到它的时候要粗壮了一大圈。
“五年前我成为牧师的时候得到了这个。”他说,“却只能把它藏起来……上一次去瓦兰德的时候我带上了它,觉得我终于能穿上它,让所有人都知道,让所有人都看见,我不只是个铁匠,也是个牧师……后来我又觉得那有点傻——它实在太新了,新得就像……”
“新娘的礼服?”凯立安抱着双臂调侃,唇边有微妙的笑意。
“……你一定得这么形容吗?”寇米特忍不住叹气,却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从很久之前开始,龙都是这么取笑牧师的白袍的。”凯立安告诉他,“……虽然现在或许已经没有谁还记得。”
寇米特抬头看了他一眼,再一次惊讶于命运的奇妙——此刻他唯一的同伴,甚至并非人类。他们背负着不同的重量,有着不同的恐惧与不安,连目的都并不相同……追寻的却是同样的东西。
——真相。
而他们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走吧。”牧师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开口,用一件灰扑扑的斗篷把他雪白的长袍遮个严严实实。
他们离开岩洞,在恰当的时机悄悄汇入一群信徒之中。那些人大多从比加布里埃尔还要遥远的森林西边而来,疲惫不堪,却依旧兴奋,一路上大声地说笑着,几乎没人发现半路加入的同行者。
他们人数众多,却或许是最后一批汇入神殿的,因为庆典就在当晚。
凯立安两天前就已经发现有守卫分散在周围,来回巡视,引导人群。旷野之上,视线一览无遗,他们不可能不被发现。
果然,很快,一个年轻人策马而来,坐在马上的姿势似乎因为不习惯身上那套闪亮的盔甲而有些僵硬,笑容却单纯而热情。
他询问他们来自何处,告诉他们进入广场时需要报上自己的名字——它们会被刻在神殿的台阶上。
他的目光掠过人群,并没有在寇米特的脸上停留,却下意识地多看了凯立安几眼。冰龙新的外形并不十分醒目,引起他注意的多半是那冷漠的神情……在激动的人群中,那张冷冰冰的面孔确实太过突兀。
“可以知道你从哪儿来吗?”
年轻人策马走到凯立安身边,低头问道,脸上依旧带着笑容,眼中却有了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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