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其实并没有指望能在拜厄——或泰利纳这里找到“真相”。
倒不是说拜厄和泰利纳就一定会骗他。埃德自认并不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但有一点他很清楚,“真相”或许只有一个,但哪怕它像路边石缝里的一朵蒲公英一样实实在在,看在不同的人眼里,也有不同的风情。
你永远无法单凭别人的描述便得到绝对的“真相”。
但关于肖恩……他迫切地需要从一些不是那么尊敬他,或畏惧他的人那里,得到另一种描述,因为很显然,“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圣骑士团长”的光芒太过强烈,让他身边的人都多少变得有些盲目。
而他的敌人,也许反而能看到某些更真实的东西。
“那要看是怎样的真相。”
他轻声开口,知道泰利纳只是需要他随便一句什么来把话题继续下去。
“我必须承认,肖恩?佛雷切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我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并不是为了自己。”泰利纳笑得意味深长,“我也从不怀疑他对尼娥女神的忠诚,毕竟那是他的权力,他所有力量的根源……我所担心的是,他的眼中只看得见神的荣耀,却忘了他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我更担心他会为了他的女神与神殿,毫不犹豫地牺牲某些人——在他眼中,那大概是不值一提的代价,但对被牺牲的人……尤其并非自愿被牺牲的人来说,未免也太不公平。”
埃德沉默不语。
泰利纳很聪明,如果他非要说肖恩是个阴险的小人,有无数居心叵测的阴谋,任谁也无法相信。但肖恩是否会为了某个更重要或“伟大”的目地面不改色地牺牲掉某些东西,甚至牺牲他自己?——那倒是很有可能的。
拜厄大概已经告诉了他,埃德对肖恩最大的不满是他没有半点解释,理所因当般的隐瞒。没人喜欢被骗——泰利纳会利用这一点,埃德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只希望对方真能给他些有用的东西。
“我听说佛雷切大人从柯林斯的五月节之后就再要没有出现过。”泰利纳饶有兴致地看着埃德,“他对您最近所做的这些……没有任何意见吗?”
“……我并不需要他的同意。”埃德含糊地应付了过去。说真的,如果肖恩没有失踪,大概也不会允许他骑着冰龙直接闯入精灵的王国。一个不慎……或者诺威真的死了,连他也不确定会发生些什么。
泰利纳微笑起来:“如果佛雷切大人知道您会如此不驯,恐怕不会选择将永恒之杖交到您的手中。”
“……这不是他的选择。”埃德脱口而出。
这大概正是泰利纳想要的反应。带着讥讽的笑意顺着他眼角的笑纹延伸开来:“女神的选择……他是这么告诉你的吗?那他是否曾经告诉过你,你并不是女神唯一的选择?”
埃德没有回答。
这种时候已经不用他再说什么,泰利纳显然已经兴奋起来。
他向前倾身,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你是斯科特?克利瑟斯的外甥……那座曾经属于他的城堡如今属于辛格尔家,不是吗?”
埃德默默地点头。
“克利瑟斯……我曾见过他一面。真是不幸,那位勇敢的圣骑士,国王陛下的挚友,佛雷切大人唯一的外甥,至今下落不明……我想也从来没人告诉过您,在失踪前一天的晚上,他曾与佛雷切大人经有过激烈的争执?”
埃德看向拜厄,拜厄则坦然,甚至有些恼怒地回视。看起来,似乎并不是他向泰利纳透露的这些,他似乎也还没有告诉任何人,斯科特还活得好好的。
泰利纳转头看了拜厄一眼,笑道:“我可以向您保证,拜厄?扬大人对水神神殿的忠诚没有丝毫改变……无论以什么方式,真相总会为人所知。对克利瑟斯而言,或许已经太迟,而对您……或许还不算太晚。”
“一次争执又能说明什么?”埃德轻描淡写地说,“我有一个朋友,经常与她的父亲吵个不停……但他们依旧十分亲密。”
他不知道泰利纳想要证明什么——肖恩?佛雷切杀了斯科特?那绝无可能。
泰利纳摇了摇头:“那是不一样的,肖恩可不仅是克利瑟斯的舅舅……一位圣骑士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才会在神殿之中对他的团长吼出‘你不能控制我的一切!’?”
埃德微微一怔。但他确信自己不曾在斯科特那里听到任何一句对肖恩的怨恨与不敬……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据我所知,斯科特?克利瑟斯是一个相当……自行其事的人,对圣骑士来说,这倒是颇为少见的性格。”泰利纳语气中的讥诮没有丝毫掩饰,“我当然无法断言他的失踪与佛雷切大人有关……但至少有一点显而易见,佛雷切大人想让他做某件事……而他不肯答应。”
“……如果你想说,肖恩想要斯科特持有永恒之杖,成为圣者……我已经听说过了。”埃德也无意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但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听说’……大人,恕我直言,恐怕无法令人信服。”
他实在是讨厌这样的鼓弄玄虚,但跟泰利纳这样的人打交道,大概也没办法指望对方能直截了当地说出点什么来。
“当然。”泰利纳不以为意地轻笑着,“事实上,没人能确定他们到底为什么而争执……但这实在令人好奇,不是吗?尤其是在克利瑟斯失踪之后,佛雷切大人暗中仔仔细细地调查了克利瑟斯家族还活着的每一个人……我想那应该不是为了寻找他的外甥吧?”
埃德忍住了叹气的冲动——总算是听到一点他没听过的消息。
“……那也包括我吗?”他问道。
无论在鲁特格尔还是安克坦恩,他都不止一次被当成克利瑟斯家族的人,哪怕他姓辛格尔……曾经的王室的血脉,尽管早已经没落,似乎也还是比一个无论多么有钱的商人的血脉更受重视。
“是的……请恕我表达有误,”泰利纳似乎带着歉意微微向他低头,“佛雷切大人调查的是每一个拥有克利瑟斯家的血脉的人,无论是继承自父亲,还是母亲。”
“……那人数应该不少。”埃德干巴巴地说。
他对此没什么研究,瓦拉也很少提及,但克利瑟斯是一个古老的家族,虽然不像博弗德家族这么人丁兴旺,几百年下来,也不知有多少子孙——以及私生子和他们的后代们,散布在整个大陆上。
“事实上,并不算太多。”泰利纳貌似随意地从腰间抽出一个纸卷,伸手递给了埃德,“克利瑟斯家的人似乎都不太长命……真是令人惋惜。”
埃德沉默着接过了纸卷,一目十行地掠过那些陌生的名字。瓦拉已经跟家中断绝了关系,除了斯科特,他根本不认识什么克利瑟斯家的人……但他模糊地记起,在克利瑟斯家族还统治着这个国家的时候,似乎的确常有子女夭折,或年纪轻轻便意外死去。被夺去王权的奥斯本?克利瑟斯的儿子如果还活着,结局也许会有所不同……
目光停留在母亲……以及自己的名字上。
埃德?辛格尔——潦草的字迹下被重重地划了一道黑线。
他一言不发地从头看了一遍那长长的纸卷。像他一样被做出标记的,只有三个人。
他,布卢默?克利瑟斯,十七岁,赫莉娜?克利瑟斯,二十五岁……纸卷上清楚地写出了他们的父母兄弟,住在哪里,甚至头发和眼睛的颜色……
“这并非原本那一份,但绝对没有错误——我们并不十分清楚佛雷切大人的标准到底是什么,但你早已被选择,埃德?辛格尔……却不是由女神所选择。”
泰利纳的声音怪异地在耳边嗡嗡作响时,埃德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发晕。
他的脸色大概也有些难看——难看到足以让泰利纳满意。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甚至都不是真的很想当什么圣者……但这依然是不小的打击。
可他所经历的那一切……费利西蒂的幻影和嘱咐,白发蓝眼的小女孩,镜中异界的一次又一次考验……也全都是假的吗?
他不能相信这个……不能相信他的一切努力,都只是为了一个谎言。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心中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崩塌。
他不自觉地捏紧了纸卷,挤出一句:“你如何能证明这是真的……这又不是肖恩的亲笔。”
“就算是,您大概也一样不愿相信吧。”泰利纳笑着站了起来,“您可以留着它……如果我是您的话,大概会想去拜访一下那两个一样被选择,却又被抛弃的人呢——说不定会有一些意料之外的收获。”
在他离去之后,埃德依旧长久地垂着头,呆呆地看着手中揉皱的纸卷,它从他手中直拖到地上,带着某种懒洋洋的嘲弄,让他突然很想一把撕碎了它。
但他最终只是仔细地将它卷回原本的样子,小心地塞进怀里。
他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真实,更怀疑泰利纳告诉他这些的目的……但悄悄地打听一下另外两个人的消息,应该也没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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