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王金娜此时还是军区医院的副院长,但是此时的军区医院也受到了文化大革命和红卫兵运动的波及,全院上下一直在没完没了地开会批斗,进行思想政治教育,王金娜对此厌烦不已,在自己受到红卫兵的揪斗之后,于是干脆以身体不适为由,抱病在家没有去上班,因为她是军区医院里第一批被划为右派的知识分子,很多人对她本来就是躲之不及的,所以医院方面也便对她听之任之了。而实际上,在这种大的运动到来之际,别说是一个医院,便是全国许多的政府机关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正常的工作秩序已经被打乱,许多地方甚至出现了一种无政府的状态。
不过,让徐小曼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这一天医院里专门派来了王金娜的助手小云请她去上班,王金娜正在楼上睡觉,徐小曼没有马上去叫醒她。徐小曼这些日子也没有去上班,因为家里出了太多的事,所以她专门请了半个月的假以照顾家里。
“小云,医院里是不是又有什么疑难杂症解决不了的,所以才会要我大嫂回去上班呀?”徐小曼马上猜出了什么来,问着云医生。
小云面色尴尬,最终还是点了下头,如实地道:“是呀,前几天我们收治了一个头部受伤的病人,虽然经过那么多人的抢救,但是一直就没有让他醒过来,后来李院长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专题会,一致认为这个病人必须要做开颅手术。徐姐呀,你是知道的,在我们整个武汉能够作开颅术的只有两个人,而且都在我们医院,一个是陆医生,一个是王院长。谁都知道,陆医生还是王院长带出来的,可是他前些时被红卫兵打断了腿,走都走不动,根本就上不了手术台的,所以李院长希望王院长能够来主持!”
徐小曼把眉头紧锁了起来,她摇着头也有些无奈地道:“只怕不行呀,我大嫂的身体也才刚刚复员,身体的状况并不好,那种手术快的也要几个小时呢,她肯定支持不下来!”
小云道:“这一点,李院长也想到了,他说这个手术不用王院长亲自来做,只要王院长能够坐在旁边作指导,他就敢来当主刀。”
徐小曼想了想,既然是救人性命,这个方法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办法,她知道李院长也是一个医术精良的老军医,年纪也不少了,经验十分丰富,他当主刀定然可以胜任。只是徐小曼又想到了另一层,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病人,竟然能够惊动军区医院的院长来亲自当主刀,显然是有些来头的。他不由得问道:“这个病人是什么人呀?让李院长都这么重视?”
小云道:“这个病人的父亲跟李院长也有很深的交情,是一个军长。”
“军长?”徐小曼不由得心下一动,马上想到了王大虎来,连忙又问道:“这个病人是怎么受得伤?”
小云却是苦笑了一下,稍作犹豫,还是告诉着她:“这个小伙子是个红卫兵的头目,跟别人武斗的时候,被人打的!”
徐小曼的脸马上肃然了起来,问道:“他是不是叫作王小贤?”
“对,就是他!”小云肯定着,同时又惊奇地望着徐小曼,纳闷地道:“徐姐,你也认识这个人吗?”
立即,徐小曼的脸上已然有了一股怒意,她强压着心头的火气,平静地对着小云道:“小云,你回去告诉李院长,这个病人我大嫂治不了,让他另找他人,生死就由他去吧!”
小云怔怔地看着徐小曼,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哪里的话说错了,忙问着:“徐姐,你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就又这么说了呢?”
徐小曼长长地缓了一口气,还是如实地告诉着她:“我大嫂就是被王小贤那伙人斗成的这个样子,要不是她的几个学生护得及时,没准儿现在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小云呆了呆,没有再说什么,只得跟徐小曼道了声别,便转身离去了。
小云走了之后,徐小曼却是心潮澎湃着,一时之间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王金娜,她对那个叫作王小贤的红卫兵头子恨透了,真得巴不得他去死。她想,这个王小贤就是他们家的灾星,既然她是如此痛恨这个家伙,那么自己的大嫂也一定十分痛恨他,多一事真得不如少一事,这件事还是不去跟王金娜说的好,就当是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就当小云从来也没有到她家来过一样。
武小阳也被人揪斗了。
按理说,武小阳已经在武汉生活了近十年,而且一直默默无闻地在军区医院里干着别人不愿意干的烧锅炉、打扫太平间的工作,与世无争,也和任何人没有利害冲突,就算是他曾经有一个并不光彩的战俘身份,在一九五七年还被打成了右派叛徒,但那是在他老家里发生的事情。来到武汉之后,武小阳的真正成份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因为他是军区医院的临时工,档案关系也并不在这里,所以,便是在医院里,也没有人几个人知道他的成份。眼见着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红卫兵运动如火如荼,便是连王金娜这样受人敬仰的老军医也因为右派的身份而被批斗,武小阳不免有些心惊胆战,每日里如履薄冰一样得生活,深怕自己也会成为被批斗的对象;但是经过了长时间的低调生活,武小阳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来,眼看着红卫兵运动的方向,已经由批斗黑五类分子转移到了各派间的争权夺利上,武小阳还以为自己真得要熬过这一劫了,正在庆幸之时,却没有料到却被人揪了出来,而且一下子给他戴上了五个大帽子:深藏不露是特务、反革命分子、叛徒、右倾投降派分子、有着不可告人目的的坏分子!
红卫兵对武小阳的批斗比对张义的批斗还是狠,还要凶,在大会的会场上直接便踹折了他三根胁骨,他的腿也被打断,这种待遇比他当初在朝鲜战俘营里所领教的待遇有过之而不及,但是他强忍着钻心地痛,倒在地上任凭着这些红卫兵们连踢带打,没有掉一滴的眼泪,也没有回答这些红卫兵们所提出的任务问题。倒在地上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了自己儿子武解放就站在操场的边缘,冷冷地、并且漠不关心地看着他,就好像是看着一场戏一样。
“武解放,你过来!”也许是打累了,这个红卫兵的头子大声地命令着。
武解放就好像是得到了圣旨一样,连忙跑了过来,大声回应着:“到!”
这个头子瞪了武小阳一眼,还一直在喘着粗气,指着他骂道:“这个家伙真得是顽固不化,用沉默来反抗我们革命的审判!武解放,他是你揭发出来的,就由你来审,问问他这个狗特务,深藏在人民群众中间怀着什么目的?”
听着这个红卫兵头子的话,武小阳只觉得自己的头都大了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来揭发自己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的亲身儿子。刹那之间,望着武解放的身影,武小阳彻底地崩溃了,刚才还倔强万分的心情一下子便失去了主张,泪水也在不知不觉中潸然而下。
被这个红卫兵头子传唤,武小阳怔了一下,有些犹豫,并没有马上接过他手中的棍子。
“你怕什么?”这个红卫兵头目十分不满地道:“你都跟他断绝了父子关系,我们大家都相信你是坚定的革命者,现在,在你面前的就是社会的渣子,是人民的敌人,你不能对他有任何阶级感情,必须要象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地来对待他!”
本来还有一丝怜悯之心的武解放,忽然便觉得惭愧万分起来,也许是觉得刚才自己的阶级感情出了差错,立即从这个红卫兵头子的手中接过了棍子,狠狠地打向武小阳的身体,一边打还一边骂着:“叫你当特务!叫你当判徒!叫你当右派……”就仿佛是一个大义灭亲的真正革命者,觉得自己非常伟大和公正。
但是,在武解放的棍子打在武小阳的身上之时,武小阳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的痛疼,在这一刻,他的整颗心已然破碎了。
张义在扫地的时候,看到那些红卫兵拉着武小阳游街,便知道武小阳也倒了大霉,所以尾随着这支游行的队伍来到了那个也曾批斗过他的小学校,当他听到是武解放出首的武小阳之后,那种震惊也是出乎意料的,竟然感觉到了一种毛骨耸然的恐惧。眼见着武小阳已经被包括武解放在内的那些红卫兵打得不再动弹,他再也顾不得自身的安危,冲上了台去,护住了武小阳的身体,一边大声地喊着:“别打了!别打了!他要死了!”哪知道,张义不喊还好,这一喊,更加激起了这些红卫兵们所谓的斗志来,所有的棍棒拳脚对着他齐齐打来,张义干脆蜷着身体,护住了武小阳和自己的头,任由着这些发疯了一样的造反者拳打脚踢。这些红卫兵一直打了半个小时,根本就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张义已然承受不了的,他知道如果真得任由这些流氓们打下去,他和武小阳的这两条老命肯定会交待在这里了。
正在张义胡思弄想的时候,一个小喽啰一样的红卫兵从外面跑过来,大声对着上面的红卫兵头子喊着某某派的人过来了,这些红卫兵这才停下了对张义和武小阳的殴打,马上如临大敌一样,齐齐地冲出小学,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张义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已然管不了那些红卫兵们要去哪里武斗,只求着早早地离开这个鬼地方。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却无力将武小阳壮硕的身躯背上自己的肩膀。这个时候,一个他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他的面前,帮助着他将武小阳背上了他的背,并且扶着他们走出了校门。直到从学校走出来,张义这才转过身来,看到的是他的老领导严家新枯槁的脸。
“快走吧,一会儿他们还会回来的!”严家新对着张义挥了挥手,就算是作了贼一样,快步地离去。
若在平时,从这个小学到家里的距离,张义最多走上十分钟就可以到家了,但是在今天,他背着武小阳的时候,走得却是如此得艰难,走一步都浑身酸痛,仿佛回家的路也变得遥不可及了。
“别……别管我了!让我去死吧!”在张义的背后,武小阳终于醒了过来,他的头上还流着血,有气无力地对着张义道。
张义扶着路边的一棵树,喘了会儿气,却是毫不迟疑地道:“你别说傻话了,我们从枪林弹雨中都闯过来,既然活下来了,为什么还要去死呢?”
泪水再一次从武小阳的眼睛里流出来,他摇了摇头,心灰意冷地道:“你还是放下我吧,别让我再连累了你!”
张义却是一声苦笑,不以为然地道:“小武,你这又说得哪家的话?再怎么说我们两个也是老战友,谈什么连不连累的?再说,我也是被打倒的人,和你一样,没什么好连累的!”他说着,再一次迈开步子,背着武小阳费力地向前走去。
春寒料峭,但是在这一刻,武小阳的心里忽得又暖和了过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