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田春妮的时候,张义的心头却是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这种滋味也许只有他和田春妮两个人可以感受得到。
田春妮愣愣地看着张义,望着这个额头已然现出了许多褶皱的汉子,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那种英气,有的反而只是一种落魄与憔悴,这与她心目中的初恋情人相差得着实太远了。
“张义,你还好吗?”两个人在对视了片刻之后,田春妮终于第一个开了口,这一声问候实际上也就说明了她的那一份尴尬,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今张义的处境呢?但是,明知道问得有些不对头,却还是嘴不由心地问出来,在这句话说出口来之时,田春妮就有些后悔了。
张义手握着竹笤帚,也十分难堪地站在当街,只能随口应答着:“好!还好!”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回答,分明就是一种敷衍,也许对他来说,只想着尽早地逃避,却又无法躲藏。
一时间,两个人又僵直在了这里,那种当初说不出来的朦胧之感已然消逝,但是那种美好却永远难以忘记。对于田春妮来说,也正是张义的出现才改变了她一生的生活轨迹,为了这个她爱慕的人,她才如此勇敢地跑出了家门参加了革命的队伍,不然在这个时候,她肯定还在老家种田呢!而对于张义来说,看到田春妮的那一刻起,他马上就想到了那双已经被自己穿破的布鞋,那还是他长那么大以来,第一次有女孩子给他做鞋;当时他可以感受得到田春妮对他的那种感情,但是那个时候他已经心有所属,再加上武小阳从中横插一扛,他最终还是委婉地回绝了田春妮的爱慕。想一想,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自从他退伍之后,便再没有与田春妮见过面,但是后来他也听说田春妮嫁给了一位团级干部,然后便再没有了消息。
“你……你还好吗?”张义再一次打破了沉默,问着田春妮,却是与刚才田春妮问他的话一模一样。
田春妮点了下头,告诉着他:“还好吧!我是最近调到武汉来的!”
看着她一身警察的服装,张义有些明白过来,问道:“你现在是在公安部门工作?”
田春妮再一次点了一下头,告诉着他:“我如今就是在这个区的公安分局工作!”
“哦!”张义笑着点了一下头,对着她道:“看来你是我的上级了,我每个月都要去公安分局里去学习,这个月还没有去呢!”
田春妮也点了点头,张义是被这个街道革命委员会重点监督的对象,因为是最早的一批走资派,所以他的名字也在公安分局里挂着号的,虽然他又不是个罪犯,也不是刑满释放人员,但是每个月都必须和那些罪犯一起去上课,去报道。实际上,在这个街区里,许多人就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罪犯!
“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你在这里!”田春妮如实地对着张义道:“他们说你家里多出了两个孩子,呵呵,认为可疑,呈报到了我这里,我这才知道原来你和王医生一家是住在这里的!一直想要过来看看,却又一直没有时间!”
张义愣了愣,他是一个聪明人,马上明白过来,难怪卫红和卫彪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没有人再过来追究,想来这一定是田春妮帮了他们的大忙,只是不知道田春妮在这个公安分局里任什么职务,看来肯定是一个领导。虽然他很想知道,却又不好意思问出口来。
“对了,王医生和徐医生还好吗?”田春妮顺嘴问道。
“还好!”张义连连点着头,又想到了什么,连忙客气地相让着道:“要不,你到我们家里去坐坐吧?她们看到你,也一定十分高兴的!”
田春妮有些犹豫,从她内心来说,的确是想去看望一下老战友的,但是她又想到了什么事情,忙摇了摇头,道:“算了,改天吧!我还有事要忙!”
“哦!”张义有些失望,但是想到自己一家人此时的身份,田春妮又是什么样的身份?她的出身是又红又专的,怎么能与他们这些黑五类分子挂上钩呢?如今她能够念在往日战友的情份上,帮他们解决了卫红和卫彪的事情,就已经是非常不错了,他又何必再来强人所难?为人家多找麻烦呢?想到这里的时候,张义连忙道:“既然你有事,那就先忙你的事吧!呵呵,我的工作也没有做完,一会儿街道上的人上班来看到了,又要批评我了!”
田春妮怔了一下,她还想要跟张义聊一聊,但是张义的话分明就是下了一个逐客令,她也只能点了一下头,和张义互道珍重,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去。
望着田春妮离去的背影,张义却是感慨万千,当年的小丫头已然成长为了国家的干部,而他自己,这个时候却沦落为了人人唾骂的走资派,时也?运也?又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他们的命呢?
“张义,你和她认识?”突然,从张义的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来,把他吓了一跳,他连忙转了身,这才看到原来是和他一样被打倒成走资派的严家新,这位原来的省副厅长此时与张贤的工作是一样的,也是打扫街道,只不过他是从另一个街道扫过来的,显然刚才张义与田春妮的会面让他看到了。
看着田春妮已经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处,张义这才点了一下头,如实地告诉着他:“我们曾经是战友!”
“哦!”严家新点了一下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犹豫着却没有开口。
“老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张义看了出来,忍不住地问道。
严家新的面色有些闪烁,但还是摇了摇头。
张义分明看出来他的疑惑,当下不快地道:“老严,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呵呵,如今我们都是被打倒的人,你还怕我去告你立功吗?”
严家新怔了怔,摇着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他说着,还是迟疑了一下,对着张义道:“张义呀,虽然你跟她是战友,可是我要劝你一句话。”
“什么话?”
“人心隔肚皮,作事两不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就算是你的战友,也不要是什么话都跟人家说!”
听着这个话,张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看这个样子,他好像指的就是田春妮,当下不由得好奇地问道:“老严,你也认识她吗?”
严家新点了一下头。
张义又愣住了,经不住地问道:“你怎么会认识她的?”
严家新道:“我是认识她的爱人,所以也就认得了她!”
“她的爱人?”张义又是一怔,想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地问道:“他爱人你怎么会认识呢?”
严家新却是一声得苦笑,如实地道:“他爱人叫作董杰,也是一个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老革命……”
“董杰?”张义呆住了,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不过,在他当七十二军六四三团团长的时候,董杰就是他的政委,虽然两个人合作了两三年,但是关系却只是一般般,他知道这位董政委十分圆滑世故,一直想要把他的这个团长取而代之,也曾给他出过不少难题。可是在七十二军里,无论是当时的师长王大虎,还是当时的军长熊卓然,都看不上这个人,也只是碍于他的资格比较老,所以一直留用当自己的政委。在张义从团长的任上退下来之后,王大虎也没有把团长的位置交给董杰,而是给了副团长左安江,董杰自己也因为不被重用而自愿申请去搞后勤,后来张义又听说董杰最终和自己的选择一样转业去了地方,然后便没有了他的消息。而他更是万万没有想到,田春妮竟然会嫁给董杰,董杰的年纪要比春妮大了将近一轮!当初告诉他田春妮已经结婚的消息还是王芹说的,但是王大姐并没有跟他说春妮是嫁给了谁,想一想,也许正是因为知道他与董杰、田春妮之间的关系,所以王芹才没有跟他说得更明白。
严家新并没有注意到张义的表情,继续地说着:“当初董杰夫妇转业还是我给安排的,他在下面的一个县里当公安局的副局长,他爱人也被安排在那个县里公安系统作户籍管理工作。反右的时候,董杰揭发那个局长有右顷错误,所以把那个局长给打倒了,他被提升为了那个县公安局的局长;后来,他在历次的运动中表现十分突出,所以提升得很快,不久就提上调到了地区专署工作;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他又成了他那个地区的造反派头目,而且组织民兵武斗的经验十分丰富,很受到省里一些人的看重。我这也是听说,他这一次被提到武汉来当公安局长,是因为他提供的线索,使军区一举揪出了隐藏在七十二军里的敌特分子,立了大功。”
听着严家新的介绍,张义只觉得自己的浑身发凉,董杰完全是靠着踩人爬上来的,这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革命干部应该做的。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熊卓然、钱雄风、王大虎以及宋明亮等那些从七十二军里出来的干部们,这些人此时都在被隔离审查之中,难道他们的入狱就是因为董杰引起来的吗?可是董杰当时只不过是自己的政委,怎么可能会知道那么师级、甚至于军级里的事呢?如果真得是有这件事,那也就难免不是他因为对这些人的怀恨,而别有用心的污谄!
“他爱人在我们分局里任什么职务?”直到这个时候,张义才问起田春妮来。
严家新看了看他,道:“她现在是我们这个区里公安分局的副局长,专门负责管理我们这些黑五类分子!”
张义不由得张大了自己的嘴巴,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田春妮有一天会有这么大的权力,真得成了他上头的领导了!(未完待续)